-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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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然想到了那个号称终南山上来的胖道士。
二叔拿掉毯子,站起来,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信封,轻轻搁在桌上:“我最近刚打听到的,你母亲她还活着,在南方。这信封里是她的地址。你要是想去找她的话,就去看看她吧……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二叔,密传佛汉,真的不祥吗?”
二叔眯着眼睛想了好久,终于长叹一声:“唉……哪有祥不祥的。其实这个事情我想了很多年,到现在也算是想透了。我小的时候上学,老师就教过,善骑者坠于马、善泳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多简单的道理,活得越大越不明白。人都是这样,学了功夫,总想着不能辱没了自己一身的本事,才会惹出那么多的事情。”
“二叔,你的意思是说,拳法没有问题?”
二叔轻叹:“拳法有问题,也是人心的问题。”
“那既然这样,”我顿了一下说,“我想学密传佛汉。”
“为什么?”
“这是杀人拳法,不能让它断了根。”
二叔笑了:“拳法不是为了杀人的,即使杀人拳法也不是。你要是想杀人,不如直接拿把枪。”
我疑惑了:“什么意思?”
“世界变了,区明……”二叔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我把毯子重新给二叔围上,拿起牛皮信封走到炉子旁边,打开盖子,挑了挑火,好让火苗更旺些。秋江帮穷抬起头,眼神明亮的看着我。我慢慢撕开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张折叠的信纸,随手投入火炉之中,转眼间化为灰烬。
四.
一大早我就起了床,洗涮完后开始做早饭。秋江帮穷忽然竖起耳朵,对着门口“汪汪”的吼叫起来。
我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喝止了秋江帮穷,过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老头,六七十岁的年纪,头发灰白,身形略显消瘦,有点干巴。但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太阳穴高高鼓起,脑门发亮,瞳孔里面不带一点懈意。他问我:“是区风师傅家吗?”
“对,”我把老头让进了院子里,问:“你找谁?”
老头笑了:“我当然找区师傅。”
我说:“区风是我二叔。他已经去世三年了。”
老头一愣:“去世了?”
“嗯。明天就是他的祭日。”
“怎么会这样?唉,可惜了,可惜了。”老头愣了好一阵子才消化了这个信息,摇着头道:“我还巴巴的从沧州跑过来,想着能见他一面。没想到,早就……”
我问:“你找我二叔,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是切磋,早就听说曹州的佛汉拳,我一直想过来看看,就是身上杂事多,抹不开脚,一直空不出来时间。前几天我就想,我这半截身子都已经进土了,要是再不来,等到啥时候?所以我把乱七八糟的杂事一推,就奔这儿来了。可没想到,唉……”
我问:“您老怎么称呼?”
老头说:“我姓袁,袁世凯的袁,袁立行。”
“哦,久仰久仰,您就是那位绰号‘大白猿’的沧州通背拳名家?”我赶紧拱手说道。袁立行的名号我是听说过的,并且当年响彻一时。他出名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曾经的一次“义举”。
1979年的时候,拳王阿里一行访问中国。袁老头当年四十出头,正值壮时,闻听此新闻后,对左右说,外国力士又来我中华耀武扬威了。于是只身步行从沧州进京,要仿效霍元甲韩慕侠之辈力挫外国力士,以期扬我国威。刚走到北京就被拦了下来,袁老头说明来意后,随即就被扭送到了派出所,一直等到阿里诸人离开中国后才把他放了出来,据说还给他扣了一个“试图破坏中美关系”的罪名。因为此事,袁老头在武林上名声大噪,响极一时。
袁老头听我喊出他的绰号,随即笑道:“想不到在曹州还有人能认识我呐。”
我忙道:“看您说的。您是前辈。”
中午的时候我留袁老头在家吃了顿饭。席间自然少不了推杯换盏,攀谈一些武林的旧事。袁老头对二叔的逝世唏嘘再三,最后感慨道:“现在这世道,武林快没了。”
我说:“还剩一点儿。”
袁老头摇摇头:“就这一点儿,跟以前也不一样了。现在的人只认钱,不认别的。你要跟他讲武林,他笑话你。”
我说:“打打杀杀的不好,现在提倡和谐社会。”
袁老头笑了:“我看也没和谐到哪去,还是该贪的贪,该捞的捞。武林没了,黑社会倒是挺多的。十七八岁的小青年,染着黄毛,天天在街上瞎晃悠,给他点钱就能帮你砍人。”
我笑着没说话,给袁老头添满酒。大太阳在外面明晃晃的挂着,很热,袁老头吃出了汗,解开褂子脱了挂在椅子上。
“你二叔是个练家子,我在沧州都听说过的。”袁老头用肯定的语气说,“人品好,拳品也好。可惜走的早了。对了,你二叔把东西都传给你了吧?”
我谦虚的笑道:“我练的不好,都是瞎练。”
“别这么说啊,名师出高徒。我能看出来,你也差不到哪去!”袁老头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你看我这么一大把年纪的,好不容易来趟曹州,总不忍心就让我这么空着手回去吧?”
“那走的时候您捎上点特产?我们这的香肚挺不错的。”
“捎什么香肚啊,你这娃子。”袁老头指指我,又指指自己,“我是说,让你陪我练几招!”
我笑道:“我这功夫不行,让您笑话。”
“我说行就行,我看人从来不走眼!”袁老头“霍”的一下站了起来,“先比划比划,比划完再喝酒吃饭!”
这老头说一不二,我只能跟着他来到院子里。太阳毒辣辣的照着,一点没有体恤人间的意思,秋江帮穷卧在阴影里面,无奈的吐着舌头。袁老头光着膀子,抹了把头上的汗,说:“等我先练趟拳,活动活动筋骨。”
袁老头正要开练,又对我说:“娃子,帮我把屋里的褂子拿过来。”
我明白,练通背拳必须穿褂子,不能光着膀子。因为通背讲究粘衣发劲,练的时候要粘着自己的衣服发劲出响,打的时候也得粘着对方的衣服发劲出力。不穿褂子,练通背就没法粘着衣服发劲,也出不来响声,那就是瞎练。
袁老头穿好褂子,就在院子里面打了一趟通背拳。我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么干巴瘦的老头练起拳来竟然这么精神,一趟通背拳下来走了个全场,满院子练过来一遍,甩膀抖腕,闪展灵活,冷弹脆快、拳脚虚实坚韧交错。尤其是每拳发力的时候,手臂粘着衣服发出“啪啪”的响声,十分清脆。
袁老头打完一趟拳,我急忙递上毛巾。他抹着脑门上的汗问:“咋样,这拳打的还行?”
“好,好!”我由衷的说:“袁师傅,你这拳打的精妙极了,通背该有的,你都有了!”
显然这句话让袁老头十分受用,忍不住的咧开嘴笑了一通,说:“行,娃子,进入正题吧,来,咱爷俩比划比划。”
“袁师傅,请。”没有办法,我只能抱拳说道。
“来,别客气。”袁老头当下摆了一个拳架,双臂前探,架于胸前。腰身微弓,含胸收腹。那架势,真的竟如一只大猿一般。
袁老头先闷喝一声,丹田之气沉稳充沛。接着便前脚一踏,率先抢攻进来,一记直锤势若流星。这老头确实不赖,实战动作朴实无华,较之前的演练更为质朴刚烈。盛名之下,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我格开这首冲的一拳,两个人便战在一处,一开局便进入一种粘着状的架势。通背拳本身是一极其刚猛的拳种,而其中最为著名的又属“沧州通背”。沧州通背与其他地方的通背有所不同,乃一游僧传留。游僧并非武术名家,但其游走四方,寻求高手较技,最注重的便是实战功夫。所以这沧州通背尤其的刚猛爆裂,放长击远,实战性极强。佛汉与通背都是烈性拳法,如今碰在一起算是以刚易刚。
袁老头打的兴起,每出一拳都带动身上的衣襟猎猎作响,发劲十足。他体随身动,双臂如同大猿,放长击远,每一击都凶猛沉实,势大力沉。拆了有十五六招,袁老头体力丝毫不见颓势,忽地一个进步,肩膀顺势一晃,从一个诡异的角度朝我腹部掏去一拳。我下意识的低头扫了一眼,掠过之后,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袁老头还真是把这场切磋当回事了!
他的拳型握的并不正规,并非平拳,而是中指的第二骨节突出,犹如拳面上顶起了一个锥子。这样的拳型有一个学名,叫做“透骨拳”。
透骨拳以中指的突出骨节为攻击手段,减少接触敌人身体面积,从而增大压强,提高杀伤力。透骨拳一般击打的是皮包骨的部位。可以对敌方躯干造成高密度的威胁和伤害。最常打的是肋骨、小腹和心窝。尤其是打肋骨,如果拳法运用得当,几乎一拳一根应手而断。
这拳来势凶猛,速度也快,我虽然右手压住了他的手腕,但还是无法完全阻挡其攻势。仓促下只能以左手垫在腹部硬生生的挨了这一下。力道虽卸去一大半,但还是能感觉到一股渗透的冲力。我向后一跳,随即出了战圈,说:“袁师傅,这手太重了吧。”
袁老头倒没什么不适表情,抹抹脸说:“我大老远从沧州过来,也是辛苦一趟。既然比武较技,就不想留手。留手,回去就是留遗憾。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卖的吃。我跟你坦诚以待,你也别给我老头子留一手,有什么手段都使出来,别藏着掖着不痛快。”
我心道,这也是个要强的人物。
袁老头咧嘴一笑,不过笑的明显有些狰狞,看来是完全沉浸在较技的快感之中了。他前手一个晃眼,做了一个假动作,后手一记“透骨拳”却直接朝着我咽喉打了过来!虽然是一记杀招,但手法极其凌厉,毫不拖泥带水,可见其心中对于“杀人”二字并无丝毫芥蒂。还是他太相信我,认为我完全能避开这一拳?
我以手护喉,侧身一个背靠,袁老头的透骨拳贴着我脊背滑了过去,发出摩擦衣服“嗤”的一声。在其拳力已老,还未收手之时,我拧身错腰,已然出手!
凤眼拳。
食指第二指关节微微凸出,杀气弥漫其上在三伏天中却有如霜雪。拳头在袁老头腋窝处迅速一击,接着闪电回手,好似一切未曾发生。出手如闪电,回手似触炭。
袁老头面色陡然一变,喉咙里“呃”的一声,向后连退两步。他左手捏着右边的腋窝,面对阳光眯起眼睛深深的皱起了眉头,显的那额头上经过岁月雕琢的抬头纹更加深刻。
腋窝顶端处,也就是腋动脉的搏动处,有一穴位,唤作“极泉”。以重力击之,可使手臂陷入长时间的麻痹状态,至少半刻。
袁老头狠狠的揉捏了几把腋窝,不由叫道:“好手段!”
“袁师傅承让。”我连忙过去扶住袁老头,用手掌轻轻推拿他的腋窝。
袁老头仰着个脸,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唉……都说拳怕少壮,真是一点不假。我老了。”
“哪里老了,以袁师傅这体力,上街随便放倒几个小青年不跟玩似的。我这也就是侥幸赢了一招。”我拉着袁老头就进了屋,“来,继续喝酒,喝酒。”
席间继续,袁老头感怀伤神,不免多喝了几杯,站起来要上厕所,东倒西歪的。我赶紧扶着他出门,别让他再一头撞到墙上。他解开裤子啦啦着尿,又是没来由的长叹一声:“唉……想当年,随便顶风尿三丈。而现在,顺风鼓劲尿一鞋。老了,老了。”
可不是,那尿分了好几叉,其中一股打在鞋上“啪啦啪啦”的响。我慢慢的感觉到,我的脚湿了。我真后悔站的离他太近。人生四大悲事莫过于此,喝汤撒一怀,撒尿湿一鞋。拉屎扣破纸,放屁崩出屎。
袁老头当晚就坐车回去了,我留他住几天,他却不肯,说已经不虚此行,了无遗憾,我便买了两斤香肚,送他上车走人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我洗漱完毕,换了一身衣服,把二叔的遗像放在堂屋中央,恭恭敬敬的上了三柱香。杜姨也来了,拿了些水果当祭品。今天是二叔的三周年祭日,遵照他的遗嘱,不请宾客,不哭丧,不吹喇叭,只是给他唱个挽歌就行。
杜姨浅唱低吟,呜呜咽咽。这挽歌,就如同她跟二叔间的感情。
世间总有些话,说不出,则予以轻描。总有些事,挥不去,便赋以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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