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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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浩勇
下班的时候,阿炳打来电话说,让我到他的城南音像店去一下。
我犹疑了,从我这到他的城南音像店几乎得绕大半个城,下班这当儿车流人河,我蹬自行车就得大半小时呢。我说,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阿炳没有多说什么,只说来一下就知道了。随即,他挂了电话,他那口气仿佛有什么话非见面就不好说或不能说似的。
我了解阿炳的执拗,知道与他再说也不会有变,只好骑自行车绕道城郊向城南蹬去。
我和阿炳认识是在朋友的饭局上。宴席间,他几乎不动声色,比我的话还少。待到大伙互相敬酒耍起酒疯,他仍是最好的听众。有好事者欺我不胜酒力,企图灌醉我,吵嚷之间,他竟挺身夺过我的酒杯往他嘴里倒。这让我这辈子一下子就记住了他。
那晚,阿炳送我回家,到了我楼下,有个孕妇跪在街边,面前摊着一张白纸,写着歪歪扭扭的字,不用看也能猜出大概内容。我发现阿炳搀扶着我时,不忘掏出一张五元钱丢在纸上。
没想到,我绕道城郊走,路上人流并不见稀疏,或者是人们都觉得城郊小道通畅,结果都转向绕来,硬是把一条本不宽敞的小路挤得更狭窄了。丁字路口处,高高围墙后那个破败的院落,就是阿炳曾经上班的地方。阿炳告诉过我,他是参加工作三年后听人劝说下海的,惹了一身腥却什么也没捞着,如今上岸来在城南好不容易租个小铺面开一家音像店,赚利很薄,刚能抵上养家糊口。但阿炳乐在其中,按他的话说,别看音像店门脸小,声乐世界火着呢,在国外见市长见总统,你可以穿便装,但要进歌剧院要着正装或礼服。其实人的身上都有一扇音乐之门,只不过是你不知道,更不知道它会何时打开。我和他一来二往混熟后,不时就相邀小聚,大多是到郊外农家菜馆去。那里有几样应时的莱式,比如葱拌毛虾、干煸鳗鱼,还有酱焖溪螺等。阿炳酒量并不见得好,独独喜欢三春椰酒,喝到醉眼蒙眬时,便学着电视里的广告词,戏说你好我也好。由此我常常想起认识他的那个宴席上他为我挡酒,心里便陡增敬意。
城郊的路上也车水马龙,三教九流夹杂其中,前方出现了一个沿街乞讨的老汉。记不清多少次了,我和阿炳曾经也走在城里街边,见到乞丐或残疾人,他总是像准备好了似的悄然丢下几元钱。我说,那些都是装出来的。年上就有电视台采访一位孕妇,结果她拔腿就跑,原来肚子是垫起来的。他听了未置可否,只是笑笑。我知道他未必相信我的话,或者就不打算相信。有一次,我明知不能说服他,却还是说:“你就图个心安?”他却说:“不是心安不安,只要他们高兴,这付出也是我能承受的。”
也许这只是缘起,后来我拉着阿炳干了一件窝囊透顶的事,弄得我的心情很不平静,想必阿炳的心情也不会平静。
那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反正隔了好几层关系——从贵州大山里赶来,办了一个小型慈善讲座。主讲人林山似乎没有抖落从远山而来的疲惫,给我们看了九幅富有感染力的照片:木板震落的墙壁、渴求的瘦眼、龟裂的手指等等。林山的演说形神兼备、声泪俱下,诉求贵州远山深谷里教育亟待拯救,其召唤力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现场募捐时,我掏了五百元,阿炳捐了两千元。我知道那是他准备进货的筹资。那段时间,他的音像店几乎没有进账。
事后一个月,阿炳似乎还没有从贵州大山的世界走出来,他说,如果可能,真想去贵州支教,哪怕是一个月。于是我设法联系朋友的朋友,可是林山似乎从人间蒸发了,倒是打听到,在场的四十一人捐了十六点四万元。朋友的朋友找到朋友,只说是林山的手机关了,他们也只是在一家网站上认识林山的。我特意看了那网站,林山在网站贴了很多照片,包括演讲现场见到的那些图片;林山在网站还贴了很多帖子,呼吁社会关注贵州大山里的孩子。林山失踪后,网站上的资料也停止了更新。我们受骗了,但阿炳并不失落,他始终相信他固执的直觉。
一年过去,我和阿炳仍在朋友间互相招呼,在往来的聚会时提携小酌,但我心里不觉间起了生分之念,总是害怕他提起因为我的冒失惹致的尴尬后果。渐渐地,我甚至觉得他每一次对我的笑意都意味深长。好在阿炳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对捐助贵州大山的事只字不提。我和他还相约到郊外农家菜馆去,依旧是点上几样应时小菜,外加一锅沸汤,酒还是熟识的三春椰酒,却就是未见他再沉醉过。几天前的周末,阿炳的朋友来了,我还应邀赴宴。今晌是周二,他打来电话非让我去找他,究竟他有什么事就不能电话里说呢?
远远地,我听到从阿炳的音像店里飘出来天籁的旋律,正要待在街边欣赏一番,不想,阿炳从店里出来了。不容我迟疑,催我进屋。
屋里不大的空间,摆了一张扁形饭桌,放着一瓶贵州醇白酒,还有外买的几样小菜,却摆了三个座位。我机警地问:“还有谁?”
只见阿炳抖出一张发皱的都市报,神情有些凝重,他说:“还记得吗?那位贵州大山来的林山,他……他没有骗我们,他是回贵州途中遭遇不测的……好在那个无意伤害他的人发现了那些钱(捐款)的来路……最终那些钱用在山区小学的建设上……”
那晚,我和阿炳都显得相当海量,却还是喝得酩酊烂醉,只记得阿炳的眼眸里很亮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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