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到南方一个城市暂住了一段时间。
　　
　　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有一条东南西北走向的斜街。一条东西大马路将斜街一分两开。东南的一段是农贸市场，摊位一个挨着一个；西北的一段是旧书、字画、文物市场，店铺一家连着一家。两个市场整天人流如水，熙熙攘攘。虽然热闹，但也杂乱。
　　
　　在东西马路与斜街交会处的东北角，长着一棵高大挺拔的古槐树。这槐树虽老，依然枝繁叶茂，蓊蓊苍苍。据说这树是受特别保护的。树下，长年累月都能看到一位推着一辆小四轮车卖报的老太太。
　　
　　起先，我都是到更近的一家报亭买报纸，并没有注意到老太太的小报摊。有一天我在当地的晚报上看到一篇短文，写的是街头一位卖报的老妇人，心地善良，为人热情。她的小报摊上备有打气桶、剪刀、锤子、钉子、小绳之类的常用之物，经常给人提供一些方便和帮助。她有时还帮人看管物品，甚至照顾孩子，都是细心周到，从来没出过差错。有人来买报纸，匆忙中忘掉了什么，她就经心用意地保管好，熟悉的想法通知人家；不认识的，等着人家来寻找。
　　
　　晚报的文章虽然没有提名道姓，但我总觉得写的就是大槐树下的那位老太太。出于对老太太的敬意，我开始到她的报摊上买报纸。第一次买报纸的时候，三种报纸应该给两元五角钱，我没有零钱，给了三元，并且说，不要找了。她说，那可不行！赶紧从大围裙的布袋里拿出几枚硬币来。我边走边说，硬币装在我身上总是掉，不要了。她连忙又找出一张五毛的纸票，紧赶几步把钱塞给我。后来熟悉了，她每天都把我要的几种报纸给我留好。
　　
　　看起来老太太有70多岁了，本来高高的身个，已经有些佝偻。头发灰白而且稀疏，脸上满是细蜜的皱纹。虽然是一张慈眉善目的面孔，但眉梢间不时地显露出忧郁的神色，眼神里也常常给人哀伤甚至悲凉的感觉。我曾想问问她个人及家中的情况，她都是故意岔开，避而不提。既然是人家的隐私，我又何必强人所难，自讨没趣。
　　
　　春节就要到了，街上行人的脚步明显加快，人们的脸上增多了喜庆的色彩，性急的儿童在这里那里点响了爆竹。腊月23日是小年，晚上，我往住处走的时候，已是8点多钟。北风凛冽，寒气逼人。路过大槐树时，只见卖报的老太太还埋头守在她的报摊前。我忙走过去，对她说，老人家，该回家了。她抬头看了看我，昏黄的路灯光下，我见老人两眼泪花。她见是我，忙撩起大围裙擦了擦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我说，大兄弟，回家不如在外边心里素净。我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呢？老人长叹了一口气说，藏在肚子里的话我是不愿和别人说的。大兄弟是外地人，不怕你笑话，也不怕你传话，我今天就和你说说心里的憋屈。
　　
　　原来老人四十多岁就失去了丈夫，自己苦挨苦熬地把一双儿女拉扯大。现在儿女都已成家，她和儿子一起住。几年前女儿儿媳相继失业，加上都有孩子上学，两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为了补贴家用，老太太便出来卖报纸。儿子媳妇虽然说不上多么孝顺，起码还不是虐待老人。特别是读高中的孙女对奶奶的感情特深，知道尊敬体贴奶奶，更使老人感到欣慰。然而，让老人料想不到的是，自从去年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儿女两家都容不下她这个老人了。
　　
　　那是去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有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急匆匆地来到老太太的报摊前，把身上背的一个背包往老太太的四轮车上一放，又用一摞报纸盖好。看看四下无人，便悄悄地对老人说，麻烦您老给我把包看好，除非我来，任何人来都不能告诉他，更不能让他拿走。我会重谢您的！说完，没等老人问明白，那人便慌慌张张地离去了。
　　
　　老太太感觉出那背包里肯定有相当重要的东西，就脱下大围裙给盖上，眼睛紧紧地盯着，盼着那人快点回来把包拿走。可是一等再等，就是不见存包人来。那天晚上，老太太一直等到11点，最后只好把包带回家去，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老人把攥着心焦急地等了一个星期，始终没等来取包人。她有些紧张了。
　　
　　一天晚上，她把儿子找来，拿出背包说明了此事。儿子打开包一看，一下子就惊呆了。包里装的全是人民币和美元，清点一下，总共是8万美元和32万元人民币，其他任何东西甚至连一纸一字都没有。儿子楞了片刻，冷不丁地一拍脑门，好像突然明白了。他在公安局工作的同学曾告诉过他，前些日子深夜，在东大河西岸发生了一起人命血案。由于在死者身上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至今没有查明死者的身份和来历，当然杀人者也还逍遥法外。儿子心想，很可能死者就是存包人。
　　
　　他把钱重新装进包里，依然交给母亲，并对母亲说，你把这包放好，人家来找，就原封不动地还给人家；没人来找，绝对不能声张。接着女儿也知道了这件事，她和儿子的态度一模一样，并且对母亲千叮咛万嘱咐，没人来找，千万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这钱的事。
　　
　　一开始，老太太以为儿女怕此事会引起麻烦，所以不叫她声张。她也认为还是小心谨慎为好，毕竟牵扯到一大笔来历不明的钱财。她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等候那个存包人，可那存包人如石沉大海，杳无踪影。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儿子不厌其烦地告戒她不能对任何人提及此事，而且一次比一次严厉。女儿甚至提出来她要来保管这笔钱。
　　
　　老人感到越来越不对劲，她怕夜长梦多，终于有一天独自一人带着那个背包走进了公安局。她除了说明背包的来龙去脉之外，还十分郑重地向公安局的领导提出要求：绝对不能对外宣传她的事迹，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提及她的名字，竟然还要人家局长以人格担保。为了证明她的诚心实意，她说以往有个女记者要写一篇表扬她的稿子登在晚报上，她再三谢绝。后来实在拗不过面子，就答应了，但却不让人家在文章里写她的名字，只能以“一个老太太”代替。
　　
　　由于老太太的帮助，公安局很快破获了这起杀人案件。原来这是一个挖掘古墓盗卖国家重要文物的犯罪团伙因分赃不均而导致的自相残杀。公安局考虑到老太太对破案的贡献大，要给她一些奖励，老人决然拒绝了。
　　
　　从此之后,老人和儿女的关系就像嫩黄瓜扔进了冰窖里,一下子就僵起来了。老人怎么说儿女都听不进去。女儿的家门对她关闭了；儿子媳妇虽然没有撵她出门,但却不再理睬她。吃饭时从不叫她,爱吃不吃。去吃吧,儿子媳妇的脸拉得长长的,越看越难受。无奈之下，老人只好在大街上随便买点吃的充饥。上高中的孙女知道后，心里很难过，就从学校买了饭菜给奶奶送来。奶奶怕耽误孙女学习，装出笑脸对孙女说，好孩子，不要惦记奶奶，我挺好的，你只管搞好你的学习就是。孙女听着听着就抽抽嗒嗒地哭起来了。奶奶赶紧撩起大围裙给孙女擦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又止不住地流下来。
　　
　　老太太给我说了以上的事情后，长叹了一口气又说，大兄弟你给评评理，我做错了吗？我相信横空飞来的财宝不是福，千万不能占，硬要占有终久会招来祸灾的，说不定就是牢狱之祸，血光之灾。前边的教训不可不记啊！我这样做，是为了保护全家平安，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呢！
　　
　　听了老太太的一番话，我觉得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激动。如果说以往我对她只是心有敬意的话，现在就是敬仰了。可是，我不知道用什么话去回答她。我觉得在这位胸怀坦荡而又识大局顾大体的老人面前，我的任何话,不论是恭维的还是安慰的，定然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卖报的老太太回家了。望着推着四轮车蹒跚而去的老人，我在心里默默地为老人家祝福：但愿一切都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