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第一章

文_钟求是


叶白承认,自己见到孟爷的第一眼,心里有一种迷路的感觉。又不是走着路,却觉得丢了方向,这就有些特别。

那时的叶白是个刚出校门的新人,在一家文化公司做着杂役,同时抽空与章一德练习恋爱。一天晚上,章一德得了朋友号召,说一块儿到西湖边去占领酒吧,她跟着去了。去了一看,是一家唤为“开始”的酒吧。名号有趣,布局也沾些艺术,大厅四周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于是在撒哈拉沙漠风光的下面,他们一伙男女凑成一圈,一边喝着酒茶一边聊闲话。闲话太碎了,东一榔头西一棒的。聊了两杯茶工夫,叶白渐渐觉得没趣,便起身去看照片。她顺着大厅一路晃过去,看到了恋爱的犀牛、黑人的拳头、变形的挂钟,然后在一张人体照片前停下来。

这是一具漂亮的女人胴体,脑袋使劲后仰着,显出脖子的光滑,胸部丰满而且奔放,腹部则恰当地收进去,有一种潜伏的欲望。叶白看了一回,心里有些不舍,又细细看一回。正凝着神儿,旁边沙发里站起一只高挑身子,把一张脸搁到她的跟前。叶白差点吓一跳,稳住眼睛,见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那脸儿挺老练,先从嘴里缓缓吐出一口烟。叶白恍惚一下,听见对方说:“这照片好吗?”叶白不明白似的瞧着对方,点点头。对方说:“好在哪里?脖子、胸部还是小腹?”叶白不吭声,脸上却忍不住一慌。对方轻轻笑了,说:“你的样子真可爱。”又说:“你刚才看照片的样子也可爱。”叶白不习惯听一个陌生女人这样说话,便让自己做个笑脸,转身要走。那陌生女人挪一下身子挡住叶白,静了脸慢慢地说:“我喜欢照片上的脖子,那么修长,啤酒洗过似的。”叶白一低头,从旁边走了过去。

回到座位的叶白有点懵,喝了好几口茶似乎才转过神来。同伙的男女还在遛话儿,房价窜高明星艳照中东战争什么的,不时造出没头没脑的笑声。叶白的心神儿却留不住,悄悄去想刚才那个女人。该女人有点特别哩,身上沾了些霸气,霸气中又有些孤独。说她孤独是有理由的——她一个人坐在那儿,手指夹着一支烟,茶几上放着一只酒杯。那酒杯里应该盛着啤酒吧,因为她认为照片上的脖子啤酒洗过似的。叶白又想一想,发现拿不住她的模样,方才眼睛有点躲,没好好看她的脸呢。

叶白起了再去看她一眼的念头。遇上一个别样的女人,却没把她的脸瞧清楚,这说不过去的。虽然只隔小小一会儿,但先前自己没有准备,心里仓皇,现在她已稳定住,能够应付了。再说洗手间就在那边,正好可以打个掩护。

叶白这么想着,便离了座位,向洗手间走去。经过那女人时,她给出一眼,沙发上已没了身影,只卧着一件白色衣裳,此外茶几上还搁着两只酒瓶和一只空的酒杯。叶白迟疑一下,没让脚步停下,径直走向洗手间。进了洗手间才发觉,自己并没有便意。她只好站在洗台前,慢慢洗了手,又弯腰净一净脸,待抬起头,旁边水龙头已多出一只身子。那只身子映在镜子里,分明是叶白要找的那位女人。那女人瞧着镜子里的叶白,不吭声。叶白瞧着镜子里的女人,也不吭声。过了几秒钟,那女人先松了脸,带点儿醉意说:“又遇到了,有趣!”又说,“能给个名字吗?”叶白犹豫一下,说:“我叫叶白。”那女人说:“叶白?你的脖子果然白,跟那张照片有一拼呢。”叶白一愣怔,发现自己的手已抚住自己的脖子。那女人从镜子里撤出目光,转过身子看着叶白,然后慢慢抬起右手。叶白紧着身子,以为那只手要接近自己的脖子。但那只手掠过脖子,在她的眉尾处轻轻弹了两下,擦去沾着的水珠。叶白眨一眨眼,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微微红了。好在这时又有人进来,叶白醒了似的,快着脚步出了洗手间。

现在叶白捉住这女人的模样了。她有微暗的皮肤和高挺的鼻子,眼睛有点散漫又有点侵略,身韵也不错,有一股放开又收住的味道。这味道不容易说得清楚,但叶白到底还是喜欢的。又因为这淡淡的喜欢,叶白觉得她一个人坐在那儿不好,太孤单了。她让自己过去招呼一声,把她叫到这边一起饮酒聊话。当然,这只是个想法,叶白知道自己不敢的,她不是个大胆的人呢。

同伴们还在制造无聊的气氛。章一德平常比较节约话语,但现在把脸喝红了,开始发表关于爱情的看法。他说几句什么,大家就咕咕咕地笑。他又说几句什么,大家收了笑,把眼光移过来放到叶白脸上。叶白赶紧修补一句,反而又把大家逗笑了。笑声中,叶白的脑子还是开了小差。她想,那女人一个人在那儿能待多久?一直坐到深夜里去吗?她又想,也许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的,不然显得太单薄了。


叶白的预感是对的。时间近着十二点,同伴们收起热闹,埋单出来。到了门口各人散去,叶白随章一德上了一辆顺路小车。开车男生一晚上未敢喝酒,有点沮丧,刚发动车子,灯柱里闯进一个踉跄的女子,一边晃着手臂一边说着什么。男生摇下车窗,听明白了,是说让捎一段路。男生说:“我不认识你为啥要捎你?”那女子说:“因为我没车子。”男生乐了,说:“这算他妈什么理由,我又没喝醉。”那女子说:“可是他妈叶白在你车上,我是她的朋友。”男生转过脑袋问叶白:“这儿有个酒妞儿,是你的朋友?”叶白让自己点了头,说是的。

那女子上车坐到副驾位置,说声谢谢,又说了住址,便半醉似的睡去。但她的睡并不深入,在车子快拐弯时总能醒来,用嘴巴指出方向。章一德挺好奇的,悄悄问叶白哪里来的这么个朋友。叶白撒了个小谎,说是以前旅游时认识的,刚才遇到了。

到达一个旧式小区,那女子说:“就是这儿了。”又说:“叶白你最好别送我,我自己能上去的。”章一德嘿嘿笑了,低声说:“这是醉话,最典型的醉话,你扶她一把吧。”叶白便下车架住那女子的胳膊。胳膊架住了,脚步仍是摇晃的。摇晃的脚步引着叶白进了一个楼门,爬上几段阶梯,在四楼一扇门前停下。叶白说:“你到家了,我走啦。”刚转身走几步,听见那女子掏出的钥匙“啪”一声掉到地上。叶白只好返回,帮着她开了门进去,又摁开卧室的灯,准备将她的身子送到床边。

一个小意外赶了过来,叶白毕竟瘦弱些,当她将手中的身子扶到床上时,那身子撑不住似的往后一仰,顺势把她带了过去。叶白身子突然就到了那身子的上面,两张脸一下子挨得很近。叶白赶紧闭上眼睛,一弹身子想离开,却被对方的两条胳膊箍紧了。叶白说:“放开我!”对方说:“我要说一件事儿!”叶白说:“你醉了!”对方说:“我没醉!”叶白弹开眼睛,看到了对方的眼睛。那眼睛是蒙眬的,又是清澈的,像淡雾下的水面。叶白说:“你……你要说什么?”对方说:“我想想,你得让我想想。”叶白说:“车子还在下面等着呢!”对方说:“我想起来了,在酒吧里我问了你名字,可你没问我的名字。”叶白说:“你……可以不告诉我。”对方说:“我得告诉你,我叫孟娅。”对方松了胳膊腾出一只手,又让一根手指戳出来,拐到叶白脖子上轻轻地一笔一画,凑出孟娅两字。对方咧嘴一笑,说:“你也可以叫我孟爷。”她的手指继续在叶白脖子上滑动,写下孟字,又写下爷字。

这时手机铃声响了,是章一德的催促。叶白抽身下床,使劲吸一口气,然后不说一句话出了门。走在楼梯上,叶白用手捧住自己的脖子。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点想哭。


叶白知道自己喜欢女孩是在大三那年的春天。那学期有一门外国电影鉴赏选修课,每周看一部欧美电影。有一天,教室银幕上出现了两个男人的恋情,爱意长久哀伤,再加上肢体纠缠,看得不少同学暗暗心跳。老师点评说,看这种电影就像一个人用手轻轻抚摸你的脸,然后突然打了你一拳,很有痛的力量。老师又说,上帝手里有许多东西分给世人,有的东西分给多数人,有的东西分给少数人,每个人都能领到一份适合自己的东西,包括情爱。叶白在心里找反对意见,一时却不容易找到。她只好对自己说,两个男人的身体粘在一起,使劲挤出汗水,总归是不美的。

过了两日,寝室里一位淑女来了老家表姐,表姐个儿不高,却携着一身肥肉。淑女便把床位让给表姐,自己来挤叶白的被窝。这天夜里,叶白和淑女相向而卧,淑女雪白的脚掌近在叶白的眼前。叶白瞧着那脚掌,觉得巧软可爱,用鼻子一吸,都能闻到香爽的气味儿。叶白很想捏一捏那脚掌,又有些不敢。等熄了灯,那脚掌一动,不留神触到叶白的乳房,一阵酥麻的感觉随之窜过她的全身。叶白新奇地慌乱,慌乱中闭住眼睛压着呼吸,只想留住那种感觉。

下一天叶白在电脑前做作业,想起昨晚,便打几个字在百度里搜索,不想相关的文字汹涌而至,尤其一个大牌网站还建有专门板块,板块里分设“左岸心情”和“右岸心情”。叶白看了十分钟,才明白“左岸心情”属于男人们,“右岸心情”则分配给女人们。叶白撇下作业,在右岸溜达好半天,看到了种种心情。这些心情或者惊涛拍岸,或者小桥流水,说的都是一个女人滋润另一个女人的故事。

那天叶白觉得自己脑子里开了一扇门。她把时间往前推,推到初中。初中时有位历史老师,姓白,长得也白净端正,同学们私下管她叫老白,叶白因为自己名字里也有个白,便在心里唤她为白姐姐。每回白姐姐上课,叶白的思想总喜欢开小差,一不留神就从历史事件里溜出来,跑到老师的脸面、头发和衣服上。下了课发现课本上有些事儿不明白,又追到教师办公室,慌着嘴巴问白姐姐。待放了寒假,时间不算太长,叶白却觉得一个世纪不见白姐姐了。除夕之夜,新年的钟声一响,她捧着电话磕磕绊绊向白老师问好,听筒里白姐姐的声音让她差点掉下眼泪。可惜到了新学期,白姐姐不打招呼突然结了婚,又很快调到别的学校去了。这让叶白懊丧了不少日子。进入高中,别的同学跟踪流行歌曲,嘴里天天蹲着几个巨星名字,叶白却不一样,跟着外婆走近了越剧。不过外婆喜欢的是唱腔,叶白着迷的是演员,具体地说,是小百花越剧团的一位小生演员。你想呀,一个漂亮女孩子,站在舞台上却抖着英气,生出一百种仪态,这多有趣啊。叶白悄悄攒着零花钱,一有那小生的演出就追着看,即使有一堆作业也先丢下不管;又买了影像碟片,得了闲心便专挑小生的段落看。这种情况一直进行到高三,因为高考住进学校,她才不得不收了心。

回想起来,这些事儿都是朦胧中的动情,就像厚土下的水眼,没有挖开,不知道那里另有一片湿润。或者说像雾中的对岸,似远又不远,若能找到一座小桥,原来自己也是可以走到那儿去的。知道了这一点,叶白又伤感又慌乱。伤感的是瞧见了自己的秘密,为以前的心念找到了注解。慌乱的是有了此发现,心里反而失了秩序,有一种怕被别人识破的不安。

那天,叶白在电脑前傻傻坐了大半日。

不过叶白并没有被自己吓住。说到底,啥事都是有深有浅的,她不认为自己在此处会潜得很深。接下去的时间,撰写论文、毕业实习挤进日程,也将心思分走了许多。更重要的是,在大四那年,日子里还出现了章一德。

章一德以前也在中文系读书,不过比叶白高了三届,就是说,俩人在一幢教学楼里待过一年。一年的时间数一数不算少,但新生和老生的日子毕竟不一样,两人间连目光都没打过一眼。之后章一德毕了业东碰西撞,最后在一家休闲杂志落下脚。在休闲杂志混着并不闲心,近了年末有兜售任务。那天章一德到母校碰碰运气,走过几个寝室后,不知怎么拐进叶白的房间。叶白和一位室友正在进行午饭后的闲话,对推销上门的杂志不感兴趣,但对同学长辈不能不客气点。于是章一德有机会在房间里待上二十分钟,发表了一些闯荡社会的感想。二十分钟后,章一德走人,叶白也背着书包去了图书馆。到图书馆坐下掏书时,叶白发现书包里多了一只手机。叶白挺纳闷,打开手机研究一会儿,才知道是刚才推销杂志的学长丢失的。她不明白手机是怎么溜进书包的,又担心那学长会不会着急,当然也琢磨如何将手机还回去。这些杂念让她分了心,看书效果也打了折。到了傍晚走出图书馆,手机铃声响起,叶白赶紧接了,听出是失主的声音,只是那声音不显一点儿急,反而有准备似的约定交付手机的时间地点。在那一刻,叶白忽然省悟自己走进了一个圈套。

叶白就这样被拉扯进一场恋爱。以后日子里,章一德对叶白说过许多话,一见生情,只恨没有早日相遇什么的,但叶白明白,自己对章一德的好感,实在是觉得他比较好玩。把一次无趣的杂志兜销变成浪漫的爱情阴谋,这是需要一点娱乐精神的。此外呢,如果愿意追究点什么,那就是她似乎隐隐地要证明,自己是可以接受异性爱意的。

此后的时间行走得挺快,叶白毕了业又混上了工作,生活比预计的要简单。生活一简单,思想也跟着简单。她每天上午去单位,傍晚回家,晚上主要是翻翻闲书或者陪父母看看电视,有时也等待章一德的召唤,然后出门去花掉一些时间。这样的日子算不上鲜活也没啥不好。但现在,就像书包里突然溜进一个手机一样,她的身边猛然靠近一位女人。这位女人把她搁在记忆里的东西点醒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日子会不会拐个弯儿。


拐弯儿出现在两日后的周五。那天下午叶白在单位忙完手头的活儿,刚好挨着下班的点儿。她看一眼窗外,天空淡着,不知啥时下起了悄悄细雨。叶白就想,一个下雨的周末能干些什么呢?还没给出答案,手机“嘟”了一声。她以为是章一德的召唤短信,摁开一瞧,显着一个陌生号码,文字却是亲昵的:嗨叶白,我在楼下等你,一块儿吃饭。叶白愣了愣,手机又跳出一条短信:忘了落款啦,我是孟爷。叶白心里紧一紧,又慢慢松掉,想:这个孟娅,果然找上门了。又想:她怎么知道我的单位和手机号的?

叶白拿了手袋和雨伞坐电梯下楼。电梯门打开,她看见孟娅站在厅堂的旁侧,架着胳膊一边抽烟一边散淡地张望。离开了酒吧和醉意,她的样子变得日常多了。叶白走过去接住她的目光,客气地说:“你来多久了?来了为啥不上去?”孟娅一笑说:“懒得上去,再说等在这儿更像是约会!”叶白哑一下嘴,心想这口气有点痞呢。孟娅掐了烟,说:“到你这儿本该你供饭的,但我答应在先,只好我请了,你在附近找个馆子吧。”叶白说:“你这么一说,还是我请吧。”孟娅说:“哈,这变成我蹭饭来了,不光蹭你饭,还得蹭你雨伞。”孟娅摊一摊手,表示自己没带雨伞。

两个人一起走入雨中。孟娅个子高些,将伞把接到手里。雨伞不够大,好在只是雨丝,两只身子不用挤得很紧。走了片刻,有短信响起,叶白掏出手机看一眼又关掉。孟娅说:“是你那位男友?招呼你去吃喝吧?”叶白点点头。孟娅停下脚步,说:“我比他先到,你挡了他!”又说:“现在就回!”叶白抿一下嘴巴,往手机显示屏上摁字儿。孟娅侧身举着雨伞,眼睛正好停在叶白的耳朵和脖颈上,等了一小会儿,叶白将短信发出。

俩人又走一段路,进了一家餐馆。虽然是周末,但大约因为下小雨,吃客不显得多。俩人在靠窗的小桌前坐下。叶白让孟娅点菜,孟娅也不客气,对着菜谱报了几样菜,然后说:“喝酒吗?”叶白说:“我不喝,你喝吧。”孟娅说:“可你那天泡酒吧的。”叶白说:“在酒吧我也只是喝茶。”孟娅就笑了,说:“真是个乖孩子!”又说:“你不喝我也不喝,咱们喝茶!”

菜上来了,俩人慢慢吃起来,同时让嘴巴说一些话。孟娅说:“先问个小问题,我突然找上门来,你吓一跳吧?”叶白说:“这倒没有,我只是有点好奇。”孟娅说:“好奇什么?”叶白说:“好奇你怎么找到我的。”孟娅说:“除了这个,这两天你有没有走点神儿,譬如记起一个叫孟爷的女人?”叶白放下筷子,坦白地说:“有的,你是个有趣的人,用两天时间是删除不掉的。不知为啥,我还觉得咱们会再见面的。”孟娅说:“这样就好。”她掏出一支烟“啪”地点上,挺猛地吸一口,说:“你相信前世吗?”叶白摇摇头。孟娅把一溜儿烟雾吐出,说:“你不信我信,人是有前世的。前世的缘分未完,会续到现世来。前世的记忆也会部分地继承下来,存在脑子的角落里,只是自己不知觉而已。”孟娅又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在酒吧里见到你,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是你的脸,是你身上的气息让我觉得不陌生。”叶白轻轻笑了,说:“似曾相识?在大学里,男生开始追女生时也常常用上这句俗话。”孟娅说:“你觉得我的感觉不靠谱?可你为啥也认为咱们还会见面呢?”叶白想一想说:“因为我有个判断,你一旦抓住了什么,不肯轻易放手的。你好像是这种人。”孟娅咧嘴笑了,说:“知道这两天我在干什么吗?”叶白不吭声,看着她。孟娅说:“昨天我一整天在找你,可你像一股烟飘在空气里,什么信息也没留下。后来我想到了那个开始酒吧,既然开始酒吧是你我开始的地方,我应该到那儿碰碰运气,结果居然在吧台看到一个手机号,是你朋友订位时留下的。”叶白说:“不是我朋友,是我男友的朋友。”孟娅说:“不管是谁朋友,如果你是狐狸,这朋友就是狐狸尾巴。”叶白马上说:“这比喻不好,我可不是什么狐狸。”孟娅乐一下说:“如果觉得不好,那这个比喻作废!”又说,“接下来到了今天,知道我今天干了点什么吗?”叶白心想你别卖关子嘛,还没说出口,孟娅说:“我今天逛了一下午商场,买了这个。”她扭身从手袋里掏出一只蓝色小锦盒,打开了搁在桌子上——里面是一条乳白色的玉珠项链。

叶白疑惑地看着孟娅。孟娅说:“送给你的。”叶白急了说:“为什么?”又说,“咱们还不到送这种东西的情分。”孟娅说:“我不管什么情分不情分,前天晚上我见了你的脖颈,就觉得应该配一条合适的项链。”叶白说:“我不要!”孟娅说:“这项链不贵,就是看着合适。”叶白静一静脸,瞧着孟娅的眼睛说:“你要把我当作……你的什么人?”孟娅说:“一个需要我照顾的人。见了你,我就想照顾!”叶白说:“你觉得我是这种人吗?”孟娅说:“只要一眼最多两眼,就瞧出来了。你遇到了我,你躲不掉的!”叶白慢慢丢口气,说:“你是个有趣的人,但有点霸道。”孟娅说:“霸道?呵,算是吧,我是孟爷呀!”

俩人来回一番嘴舌,未能落实项链的归属,倒把暗隐的东西挑开了一个口子。口子不算大,却让人明白了。孟娅问叶白以前有没有这方面的经历。叶白把蒙胧动情的历史说了。孟娅说你这些只能算是在河边行走,脚丫子打点湿呢。叶白就定住眼睛探究地看着孟娅。孟娅一笑,说:“你想淘点儿见识,明天跟我去聚聚人吧。”她吃了一口菜,才解释道,这个城市其实挺活络的,在网上就有不少拉拉QQ部落,如果明天不下雨,自己所在的QQ部落会有个郊游活动,先骑自行车,再爬龙井山。她说:“放心吧,你把自己丢到部落人群里,会抓到一大把开心的。”

被这么一说,叶白真有点开心了。又因为开心,她同意把项链收下,但声明只是暂时保管,不会挂戴的。她说:“我想戴的时候才会戴上。”又说,“或者哪天你对我不高兴了,我就还给你。”

下一日天真变好了,空气中有一股开朗的气息。叶白按约定时间到公交站,租了一辆公共自行车,然后站那儿等孟娅。不一会儿,孟娅也骑着自行车到了。她今天穿着一身淡蓝色运动衫,看上去比较绽放。

两个人驮着兴致向西湖方向骑去。正是晚春时节,路道边的树枝还鲜绿着,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形成斑斑点点。在斑斑点点里穿行,脸面便一闪一闪,有一种被按摩的感觉。

集合的地点在植物园。两个人拐来拐去,穿过莫干山路、文三路、保俶路,进入北山路。叶白很久没骑自行车了,脚力有点跟不上,渐渐慢了下来。转过一个弯,她看见孟娅的身影奋力远去,越骑越小。叶白有些气馁,让自己停下。很快孟娅又出现了,她的身影漂移回来,由小变大近到眼前。孟娅喘口气说:“怎么啦?”叶白说:“骑不动了,歇一会儿吧。”孟娅说:“同意!”

两个人推着车子靠到路边,恰好过了苏小小墓,往前走几步,便是苏堤的进入处。一眼望去,湖水中托起一大片荷花。荷花蓬蓬勃勃,阔大的叶子包围着娇小的花朵。有人在拍照,有人站在岸边指指点点。叶白突然说:“孟娅,咱们不去集合了行吗?”孟娅说:“什么意思?”叶白说:“我怕我爬不了山,咱们在这儿玩不也一样嘛。”孟娅说:“你主意改得倒挺快!你不是想去见见她们吗?”叶白说:“那是一小时前,也许是半小时前,可是刚才骑着骑着我就不想见她们了。”孟娅说:“为什么?”叶白说:“见到她们,我马上会收到一大片审阅的目光。我又不是文件,给那么多人审阅干什么?”孟娅呵呵笑了,说:“原来你不是怕累,你是胆小怕生。”叶白说:“我就是胆小怕生。”孟娅不再说什么,掏出手机给集合地打了电话。

俩人把车子推进苏堤。这个季节的西湖游人自然不少,但比起白堤,苏堤还算清静,道路两旁的树枝使劲挤向中间,构成了一条绿色通道。俩人边走边张望,想找个地方坐坐,但所有的椅子似乎都不肯空着。俩人只好将车子驻在一棵树下,孟娅靠着树干开始抽烟,叶白则坐在座垫上让双脚轻轻荡来荡去。荡了几下,叶白想起心里存放的话,便说:“有句话问迟了,我还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呢?”孟娅说:“你看我像干什么的?”叶白说:“你呀像公司白领,或者美术教师,或者女人用品推销员,或者无所事事的啃老族,可是似乎又都不像。”孟娅说:“挺有想象力的……你怎么猜我是美术教师?”叶白说:“因为你喜欢用手指在别人身上画来画去。”孟娅乐了说:“你有点说对了,我是用手画来画去——我搞服装设计呢。”她补充说,“我是一个不成功的服装设计师。”

孟娅用比较节约的口气介绍了自己:在一个县城里长大,中学文化课成绩一贯欠好,由于欠好就考了美术,混进服装设计专业。后来又到英国待了两年,怕父母凑学费太累,就提前回来了,现在一家不大的服装公司做设计师,平时上班不太严谨,只要按时交出设计稿便可。孟娅说:“我交出的设计稿老被退回,然后改来改去。这几年弄成了几款女装,但没有一款是在市场上特别走俏的。”叶白说:“在国外待过,现在又混得不得意,怪不得你身上有股颓废的气味儿。”孟娅说:“服装设计本来不是我的喜物,只是当年课本成绩比较羞涩……成绩羞涩是因为我那时有些心不在焉。”叶白说:“为什么心不在焉?”孟娅说:“嘿嘿,我爱上了一个男同学的姐。”叶白哇了一声说:“你这么早就干那种复杂的事儿呀。”孟娅说:“那姐弟俩只差一岁,都在我们学校上学。我天天跟弟弟在一起,其实奔的是那姐姐。”孟娅说:“他们家离学校远,每天放学,那弟弟会骑自行车驮着姐姐。我家离学校近,可我也买了一辆自行车随在他们身边。为了表示自己车技不错,我有时还双手放开车把,做出傻酷的样子。”孟娅又说:“因为信任我的车技,那姐姐有几次坐到我车子的后座,她终于搂了我的腰,把体温加到我的身体上。那是我幸福的时刻,我能把自行车骑得飘起来。”叶白说:“后来呢?”孟娅说:“那姐姐早一年上了大学,开始还给她写过几张明信片,慢慢就没了联系。”叶白说:“说了半天,你也只是暗恋了一回,跟我一样嘛。”孟娅说:“不一样,你只是蒙眬地喜欢,我是清晰爱上了她。在一个小县城,这是个重要事件,至少我在心里这么认为。”叶白说:“再后来呢?”孟娅说:“没有再后来了,再后来就是我遇到一位叫叶白的女子。”叶白说:“哈,你让时间跳得真快。”孟娅说:“我心里知道,对自己来说,这又是一个重要事件。”

叶白不吱声了,将目光转向远处。穿过柳树的枝条,能看见一片阔展的湖水。湖水镜子似的安静,但安静之中,一条打鱼小船在撒网,接着一条摇橹游船活泼而过。叶白说:“咱们也活泼一下吧。”她拍一拍车把。

俩人重新上车,不过这一回携了玩心。开始骑得挺慢,边骑还边搭些话,不知怎么渐渐变快了,一会儿她在前边,一会儿又她在前边,有了追赶逗趣的意思。堤道挺顺直的,但时不时会遇到小桥。上桥坡时,心里装了困难,双脚便蹬得吃力。过了桥头往下滑行,马上捡回解放的快感,心情轻成了一片飞飘的树叶。

到了下一座小桥,叶白想起孟娅刚才的话,便大声说:“孟娅你不是夸自己车技好吗?做一个我看看!”孟娅没听明白:“什么做一个?”叶白说:“放开车把呀!让双手变成翅膀呀!”孟娅哈哈一笑,率先骑上桥头,待叶白也上来后,她一蹬腿向下滑去,坡势使车子越跑越快,这时孟娅果真松掉双手,让胳臂像翅膀一样打开。

叶白赶紧撑住眼睛。她看见孟娅的身子变成了一只小鸟,沿着地面扑棱扑棱地向前飞行。叶白忍不住在脑子里找成语。她找到一个迎风展翅,又找到一个车轮滚滚,待要找第三个时,她眼睛抖了一下——不是她眼睛抖了一下,而是远处的车子跳动一下,将孟娅的身子送到空中,再丢到地面。

叶白赶紧骑车赶去,近了一看,孟娅狼狈地坐在地上,裤子都蹭破了,露出一块血色膝盖。叶白想笑,收住了。不过她想起了第三个成语,叫折戟沉沙。


孟娅折戟沉沙的结果是提前回家,半躺在了床上。骨头倒没损着,但脚腕扭伤了,顺带还擦去膝盖一块皮。

叶白接手了伺候工作。她上街买回消肿药水、跌打膏药和速冻饺子,还有一枝深红玫瑰。玫瑰是灵机一动买的,要给不大的悲剧添点喜色。孟娅果然喜欢了,把玫瑰横在鼻前送过来送过去。

叶白先给孟娅的脚腕涂上药水。脚腕胖肿着,自然也是痛的,但孟娅不吭声,眼睛以玫瑰为掩护,悄悄看向自己的伤处。那里出现了一双细手。细手亲近了她的皮肤。她的皮肤上正进行着柔和的按摩。按摩之中,微凉的药水掺着细手的温度渗入痛处,再从痛感中产生一阵舒服。然后,舒服停止了,一张膏药经过细手贴在了肿疼的部位。

接下来是午餐时间。孟娅静在床上,看着叶白去了厨间。厨间不大,叶白在里头弄出的动静也不大,但有一团大的雾气蹿出来。不一会儿,午饭做好了,一大碗饺子从厨间来到餐桌上。孟娅离开床铺,将玫瑰插在小花瓶里,再跷着脚一跳一跳近到餐桌,与叶白坐到一起。叶白说对不住啦,自己只能做这种简单的吃物。孟娅把一个饺子放入嘴里,嘿嘿笑了。叶白说:“你笑什么?想批判我吗?”孟娅说:“我是满意,饺子里有一股家的味道。”

饭后是洗澡,因为上午俩人身上攒了汗水。叶白先洗了,再给浴缸放上水,将孟娅扶进卫生间,然后出去将门关上。孟娅把身子放入浴缸,受伤的腿举在外边。她边洗边瞧着自己竖起的伤腿,找到了招呼叶白进来帮助的理由。这个理由在她心里申请了两次,终于没被批准。

洗过澡后,俩人感到了困乏。叶白把窗帘闭上,让房子进入午睡状态。孟娅将身子往旁侧挪一挪,空出半边床位。叶白不吱声,拿着一本服装杂志去了沙发。沙发是裹布的,上面写满了英文字母。叶白躺在英文字母上,轻轻翻着杂志。过一会儿,书本掉到地上,她睡着了。

孟娅也睡着了。不过她的睡是浅的,眼前老活动着一团梦影。梦影里,她看见一块白布上挤着一堆ABCD,上去用橡皮一擦,字母没有了,白布变得整洁光滑,像刚出浴的皮肤。她拿起画笔,往白布上勾勒线条,线条游来游去,游成了一件时尚女装……然后,她醒了。

醒了的孟娅坐起来,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又把烟掐灭。她下床取了那支玫瑰,慢慢移过去,坐到叶白身旁的地板上。在睡眠中,叶白的样子柔柔的,并发出细软的鼻息。窗帘缝隙漏进的一缕光亮打在她的胸部,照见那儿的一起一伏。孟娅觉得,今天的一切包括摔伤,都是为这一刻准备的。这么想着,她已将玫瑰递到叶白鼻子上方。叶白的鼻息停一下,似乎闻到了香味儿。接着玫瑰落下,搁在叶白嘴巴上。叶白脸一动,弹开了眼睛——那眼眸里跑过一丝诧异。

孟娅说:“不想吵醒你的,没忍住。”叶白努一下嘴唇,将玫瑰挪开,说:“你怎么……不睡?”孟娅说:“我睡了,还做了个梦。”叶白说:“什么梦?说说看。”孟娅说:“我梦见自己勾画了一件女装,在一块白布上。”叶白说:“嘻嘻,挺敬业嘛,在梦中还干活儿。”孟娅说:“后来白布好像变成了皮肤,女人的皮肤。”叶白默了脸盯着孟娅。孟娅说:“在皮肤上画衣服,我以前没想过,现在想到了,觉得挺有趣的。”孟娅又说:“所以我起了个念头,想在你身上借块皮肤设计衣服。”叶白说:“原来是这样,白日做梦说的就是你吧。”孟娅说:“说的不光是我,也是你,你是梦的一部分。”叶白说:“你把我搅醒,有梦也存不住了。”孟娅说:“你傻了,梦可以在脑子里,也可以在身体上。”顿一顿,又说,“咱们在一起本来就该弄出个梦!”叶白不吱声了,过了半晌才说:“你看中我哪块皮肤了?又是脖子?”孟娅说:“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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