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记不清当时为什么要去巩义。

那时，我在华中师范大学读研究生。研究生第三年，我就跑了出来，在全国各地流荡，一边寻找糊口的职业，一边为着某种莫名其妙的想法瞎转悠。但有一点我至今耿耿于怀，当时，十分渴望找到一处身心能够安居下来的地方。我随身带着一幅中国地形图，按图索骥，专门寻找那种看上去宁静僻远的地区。深处高邙的巩义就是我心仪的目标之一。

抵达巩义市区，日头已偏西，饥肠辘辘。离开河南几年，最怀念的是河南烩面。巩义既然地处嵩邙对峙、濒临大河的北方丘陵地区，这里一定盛产肥羊，肥羊一定肥而不腻，是烹制羊肉汤和羊肉烩面的上好材料。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羊肉汤羊肉烩面餐馆，仅仅看着眼熟的餐馆招牌，就早已口舌唾津了。

找到一家看上去就不错的贾记烩面馆，看着柜台上摆放的各色羊肉，太馋人了！要了一盘羊肉、一大碗烩面、半斤小酒，迫不及待地坐下大快朵颐。“呼噜呼噜”地吃烩面，“嗞嗞唧唧”地嚼羊肉，“嘶嘶哈哈”地喝小酒。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和饭馆女服务员、女老板聊天，话题当然不外羊肉汤羊肉烩面，以及巩义的风土人情。

不多时，风卷残云，感觉微醉，懒洋洋地仰坐在椅子上。这时，黄土高坡上的斜阳透过窗玻璃，映照在身上。醉眼朦胧地眺望红彤彤的夕阳、夕阳下依稀的远山，美哉悠哉。当然也有些孤旅的惆怅。回忆这些年的四处奔波，设想假如在这丘陵腹地安家落户，享受天伦之乐，夫复何求？

走出饭馆，一阵冷风吹来，踉跄了一下，感觉的确有点醉了。想着要去北宋皇陵看看，却不知该怎么走。

正巧，饭店的一位女服务员——一名个子矮矮的小姑娘下班回家，恰好和我同路。

姑娘一边走一边和我聊天。她问我：“你怎么一个人出来旅游啊？怎么不带着你老婆啊？”

我说：“我单身好不好？”

她撇了一下嘴巴：“咦，你骗谁哩？这么大了咋会是单身？”

我说：“我骗你做啥？”

她笑着说：“做啥？想骗个老婆呗！”

我哈哈大笑：“老婆是可以骗得来的吗？”

“咋不能哩？俺村一个和我大小差不多的女孩儿，出去打工，就被一个花言巧语的男人骗走了。那个男人倒是没有害她，但是他说瞎话，他说他很有钱，结婚后才发现他穷得叮当响。但俺村那个女孩还是跟他过日子了，还生了一个娃。”

我打量一下这位姑娘，她个子矮矮地，脸上生着几颗红红的青春痘。尤其有趣的是，她的长筒靴上缀着两个类似流苏那样的十字结，走起路来，十字结不停地摆来摆去；加上她个子矮小，要跟上我这个大个子，她的两条小短腿更要加快步伐，两个十字结也就飘摆得分外急促，让我看了直好笑。

我开玩笑地问她：“要是你被那样的男人骗走了，你会不会和他过日子啊？”

姑娘突然站住，警觉地看看我，说道：“你咋这样想哩？你是不是想骗走我啊？”

我哈哈大笑：“你这样热心地给我引路，我如果骗你，那我就太不仗义了吧？”

看她站在那里不想走了，我掏出身份证和研究生证，递给她看，并得意洋洋地对她说：“你看，我还是一个研究生哩，华中师范大学的研究生，重点大学的研究生。”

她接过去，仔细看了看，似乎又放心了，继续跟着我按照她指引的方向往前走。她说：“一看你就不像骗子，一看你就是一个好人。”

我问她：“你小小年纪，怎么能看出谁是好人谁是骗子呢？”

她说：“我可不小了，我都22了。我在这个烩面馆打了三年工了，见到了那么多各种各样的顾客，我能看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刚才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你慈眉善目，一定是个好人。听你说话，看你的眼睛，我更相信你是一个好人。好人和坏人说话的腔调，特别是眼神，是不一样的。我能看出来。”

我倒真要对这位姑娘刮目相看了。

我问她：“你结婚了吗？”

她白了我一眼：“俺还没谈过恋爱咧。”  

我再次打量一下这位姑娘。突然，鬼使神差地对她说：“那你跟我走吧！”说完这句话，浑身竟然有一种忽热忽冷的冲动，感觉心跳也加速了。

听到我的话，那姑娘急忙站住，看着我说：“你喝醉了，说话不算数的。”

我说：“我说的是真的。你把我的身份证号码记下来，待会儿给了你的老板娘，然后收拾一下就跟我走吧。”

那姑娘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也盯着她看。半天，她说：“你真要骗走我啊？你要真的想骗走我，我就真的跟你走。你给我写个身份证号码吧，我交给我姐姐，我姐姐也在巩义打工。”

我掏出笔记本，唰唰唰地写下了我的身份证号码，然后递给她。她接过去，仔细看了看，并念出声；然后折叠好，放进口袋。我们继续往前赶。

不知道是醉酒的原因，还是被这不期而至的痴情所感动，我竟然有点紧张了，催促她：“那你赶快回去，和你姐姐说一声，收拾一下，今天晚上就跟我走吧。”

听到这话，她突然又站住了，看看我，说：“我现在要回去了。我回去晚了，姐姐会骂我的。”

我说：“你不跟我走了？”

她不置可否，回答：“你明天还去俺那里吃饭吧。”

我晕乎乎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有点生气地说：“你刚才非要跟我走，让我觉得象做美梦；这会儿又不跟我走了。这不是拿我开心吗？”

她说：“俺不是拿你开心。你明天还去俺那个烩面馆吃饭吧。”

我看看她，看看将沉的夕阳，似乎头脑有点清醒了。我突然想笑，对她说：“好吧，你回去考虑考虑商量商量吧。”

她说：“嗯！那你明天还去俺那个烩面馆吃饭吧？”

我说：“好的，好的。”

她用手指了指前边：“皇陵到了，你去转转吧，我回去了。回去晚了，姐姐会骂我的。”然后，再次看看我，挥手和我告别，迈着两条小短腿，吧嗒吧嗒地走远了。走到一个路口，回过头来，看看我；接着，消失在人群里…… 

我站在那里，目送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               

二

似乎是在初中时期的地方历史教科书上就看到过北宋皇陵的图片和介绍，不过，那时并未准确记忆住这个名字，留在脑海里的，是古拙的石牛石马。线条简洁的古老石雕，透着一种来自遥远年代返璞归真的艺术美感，似乎它们不是人类的杰作，而是冥冥中上天的创作。

也难怪，先民们总是在用灵魂传达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感悟，因为与自然的亲近，他们对于同一个世界的万物少有疏离之感，艺术是他们生命形而上的表现，生活就是所谓的艺术。现代人的世界被过多的人造器物堆砌，心灵空间日渐狭窄，对自然和艺术的感悟早已迟钝，即便所谓的大师们，也只是在用技巧和仅剩的一点才分从事某项职业工作。

来到巩义才知道，历史教科书上常见的北宋皇陵，只是规模宏大、分布广泛的北宋皇家陵寝的一部分。公元960年，宋太袓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963年便开始营建宋陵，前后营造达百六十余年之久，形成了一个规模庞大、气势雄伟的皇家陵墓群，零散地分布在巩义的多个区镇，总占地约30平方公里。

北宋一朝先后有九位皇帝，除去几乎人人皆知的徽、钦二帝被金兵掳去死于漠北荒原，其余七帝均葬于巩义，通称“七帝八陵”。加上后妃和宗室亲王、王孙及高怀德、蔡齐、寇准、包拯、杨六郎、赵普等功勋名将，共有陵墓近千座。

明明七位皇帝，为何称为“七帝八陵”呢？原来，这里还埋葬着宋太祖赵匡胤的父亲宋宣祖、谥号武昭皇帝的赵弘殷。

有宋一朝可以被称为中国历史上一个繁荣昌盛时期，且属中国历史上并不占绝对多数的汉族政权，中华文化在此期间发扬光大。赵家王朝选择巩义这个嵩邙环抱的丘陵地区作为皇室陵寝，肯定是因为此方厚土是一处天设地造的风水宝地。百姓家死人了，信奉“入土为安”；皇家死人了，这样的观念同样影响着他们。一路蜿蜒来到巩义，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生命本身的宁静。一个人在尘世间无论多么辉煌显赫，及至生命终结，灵魂能够在另一个世界安息，这是逝者的良好归宿，也是生者的愿望。中国古代的风水说，正因应满足逝者和生者愿望而产生。百姓们固然信奉风水说，但也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为逝去的亲人选择一个在另一个世界尽量能够安息的坟茔。作为普天下君主的帝王之家，则有足够的能力，选择那些最适宜逝者安寝的陵园。

北宋皇陵当然也不例外，它们按照唐宋的地形堪舆理论和山水风脉选葬，坐北向南，东南穹窿，西北低垂，的确是“山高水来”的“风水宝地”。初建时期，各陵园均由上宫、宫城、地宫、下宫四部分组成，围绕陵园还建筑有寺院、庙宇和行宫等。陵台植松柏，横竖成行，四季长青。陵园内也遍植松柏，陵区四周种植枳橘。只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即便曾经的帝王家陵寝，到了今天，也只剩地面的石雕和断垣碎瓦，昔日的宫墙楼台，葱郁气势，已湮灭在岁月深处。

位于巩义市中心的皇陵，只是北宋皇陵的一处——永昭陵，即北宋第四代皇帝宋仁宗赵祯的寝陵。

说起这个赵祯，还有一段悲剧性的传奇故事。喜欢戏曲的朋友肯定知道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剧，豫剧中有这样一出戏，京剧里也有，不知道其它剧种中是否也有类似剧目。赵祯就是剧中那个太子。当然了，戏剧只是民间通俗演绎，历史事实中是否发生过这样的悲剧传奇，我没有翻阅过宋史，不得而知。历史事实是，宋仁宗赵祯在位42年，在北宋诸帝中，在位时间最长，国家基本安定，文臣武吏荟萃，农业和科学文化发达，是宋代帝王中的明君圣主之一。

有关资料介绍，宋陵曾经有庞大的石刻群。千百年来，人为的破坏，岁月的剥蚀，大多已经散失，但至今尚存九百四十一件。每个帝陵石刻的内容都有望柱、象及象奴、瑞禽、角端、马及挖马官、羊、虎、文武臣、狮子、武士、传庐、内侍，计五十八件，各有象征，表示皇帝死后还要驾驭万物，主宰世界。每个后陵都有石刻三十四件，其它亲王、皇子皇孙和大臣的石刻中，有马首、龙身、鹰爪、孔雀尾，背有翼，后衬山峰，威猛有力，设在陵前表示祥瑞。

永昭陵的石雕，就是历史教科书中常见的石雕牛、羊、马、象等。一千多年了，石雕多有毁损，但依然栩栩如生。它们似乎是沉默的，围绕其间，可以感受到一种来自远古的力量，一种人与自然和谐、人的灵魂与万物灵魂共振的生动力量。不去看那些修复的现代建筑物，闭上眼睛，抱着一只浑圆质朴的石牛石羊，仿佛能够走进岁月深处，在广袤的荒原上，在齐人深的荒草中，与各色自然生命在一起，其乐融融；无边的宁静，如荒原风一样，轻轻吹拂着面颊……这个时候，心中没有奢侈的欲望，只有一种渴望融入自然的恬淡，在沉默的或者偶尔咩叫的生灵陪伴下，于自然怀抱中安然酣睡……

一名小女孩在年轻的妈妈陪伴下，爬上一只高大的石雕象，把小脑袋贴在石雕上，拍着大象的大脑门；时而竖起小手指，做个pose；冬日的阳光映照在小女孩儿身上，映照在一只只石雕动物身上……恍惚中，人类童年时期的日常生活场景跃然眼前。如果宋仁宗地下有灵，这个曾经凛然不可侵犯的帝王应该为此感到欣慰，只有在这样的融洽平和中，他的灵魂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他的生命故事也因此存留在后人的记忆中……

教科书上的石雕处在开阔的远景中，悠远的意境更能激发想象；现实中的布局背景让人失望：一排古老拙朴的石雕局限在四周高大建筑物的缝隙中，如同大户人家门前的石兽。它们局促地拥挤在这城市一隅，无法保持沉默吧？它们是否感到压抑和焦躁呢？现代人对这些古老遗存的所谓保护，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是画蛇添足。且不说墓主家的风水龙脉因此被斩断，他们所祈望的宁静也因此荡然无存。古希腊那些远古的遗存，至今安静地在旷野上孤独地沉默，它们是幸福的，它们的灵魂得到了真正的安息。也许某一天，我们这里的一个个墓主再也忍受不了后人的骚扰，会翻身走出寝陵，和他们的石雕生灵伙伴一起，在这狭窄、嘈杂、压抑的空间捂住耳朵尖叫几声，然后，悄然远遁……

夜晚，找到一家宾馆住下。一路劳顿，很快入睡了。突然，电话铃声夜半响起：先生，要不要按摩服务啊？

死人不得安生，活人更不得安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