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午餐的时候。 林肯第十八大街的肯尼尔餐厅里,响着轻松的音乐,人们在悄然地用餐。晚到的客人在侍者带领下四处寻找座位。钱局长独自坐着,他局促地环顾四周,心里窝了一肚子火。
钱局长是Z省科技局的一把手,他五十多岁,是来参加一项科技考察的。这次本来应该由主管业务的副局长来参加,可他已经出国好几次了,几位副局长也轮流出来过,而作为单位一把手的钱局长一直没有出过国,几位副职实在不好意思,就推辞不出来了。
钱局长不是没有出国机会,主要是他自己不想出来。他的乡音很重,也不懂外语,已经习惯了在国内前呼后拥、颐指气使的生活方式。对于一个陌生的几乎听不到乡音的环境,他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这次,他想自己快退休了,怕以后没有公费出国的机会,也就半推半就出来了。
出来就处处感觉不习惯。在单位都是别人听他的,可是出来他得处处听别人的。行程要听领队的,什么事情都要请示那个部里来的二三十岁的小孩。他本来想去一趟着名的赌城拉斯维加斯的,可那小孩愣是不让去。
他还想吃一顿正儿八经的西餐。西餐他在国内吃过,可他总觉得那不正宗。他要品尝一下美国地道的西餐。
经过再三跟领队说,领队实在抹不开面子,只好答应让地接带他独自去旅馆对面的西餐店,但必须自费。这就让他窝了一肚子火。在国内,他哪里自费吃过饭呦!都是别人请他,前呼后拥地坐了一大桌,轮流给他敬酒,哪里要自费,还像现在如此冷清!
地接跟餐厅交代完就走了,留下他独自坐在那里等。他闲着没事,就看着旁边那些老外。老外们有美的,有丑的,无论美丑,身上都长着金黄色的毛。那个女老外,露着半拉奶子,乖乖真好看。他看着看着,便觉得异样起来,那些老外经过他身边,都要好奇地看他一眼,而且是不怀好意地看。
想了半天,他终于想明白了。那些老外都是便服,而他却一身正装坐在那里!他心里不由更加窝火,暗自埋怨起来:妈的,出国通知专门注明要着正装,他花两万多置办两套呢(当然是公费)。谁知道在这里人家都是便装!一个着正装的人混在一群便装里,这是什么形象?他妈的跟傻子似的!
想到这里,他心里更窝火了。他恨不得立即找个地方发泄。要在国内,不知道哪个下属早挨了他一顿莫名其妙的劈头盖脸的训了!可这是在美国,他无处发火。
还好,西餐终于上来了。一份牛排,两块面包,一杯佐餐酒。他旁若无人地把餐布挂在脖颈里,开始享用这他渴望已久的正宗的西餐。
嗯?这面包什么味儿啊!硬撅撅的,发苦,不像国内刚出的面包那么香甜绵软。钱局长心里烦躁起来—这是过期面包!他又用刀子切牛排,正切着他就没了食欲—里面都是血丝,没有煮熟。他心里的愤怒一下子升起来:妈的,都什么年代了,该死的美国佬还欺负我们中国人!
钱局长抬眼看看四周,老外们都在埋头吃东西,没有人看他。他愤怒而又无奈地端起了佐餐酒,仰脖喝了一大口。他差点没有喷出来—没有了柠檬的味道,那酒跟马尿似的,苦涩得难以下咽。他感觉到头上那稀疏的头发已经竖起,怒火立即要熊熊燃烧起来。他欲起身离开这让他生气的地方。
一个侍者端着托盘,在人群与餐桌的空隙里穿过来。刚走到钱局长身边,侍者被人无意间碰了一下,他一趔趄,盘子里面的汤汁倾洒在钱局长那名贵西服上。
钱局长挑起了眉毛,涨红了脸,那是他发怒的前兆。他站立起来,两只眼睛直直地瞪着这个手足无措的侍者。
侍者盯着钱局长那洒上汤汁的名贵西装,吓得几乎说不出话。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说“扫…扫瑞!”
钱局长心里面窝了很久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了,他像平常讲话那样用力挥起臂膀,大声嚷道:“我扫瑞你!”
可怜的侍者看着钱局长挥舞的臂膀,吓得端着盘子往后退,就餐的人们一齐停住,向这边望来。
钱局长向前踏上一步,用手指着步步后退的侍者,又响雷般大吼一声:“我扫瑞你全家!”随着这声炸雷,侍者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托盘里的碗碟掉在地上,汤水洒了一身。
钱局长仍然气愤难平,他眼睛随着手指环顾四周,叫道:“我扫瑞你全饭店!”饭店里的人都默不作声,连音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
看着饭店里面的老外都被自己镇住,钱局长的心里得到了一丝满足,怒火也稍稍小了一些。甚至,他心里面有一些胜利的喜悦!
地接正好赶进来,他虽然没有弄清楚什么状况,但他已经看到了这两军交戈的阵势。他匆匆走上前,拉着钱局长出了门。几个老外战兢兢在一丈之外跟着,站在门口目送。
钱局长走在大街上,眼前晃动着那侍者步步后退的情景,极像电影地雷战里的老鬼子。他长吁了一口气,心里忽然又产生了“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激动。于是他一把推开地接,坚定地扭转身。他左手叉腰,右臂大幅度地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圆弧。他昂首挺胸,将右手食指当做手枪的准星,有力地瞄向肯尼尔饭店大门旁的老外们,以胜利者的口吻吼了一声。那声音像炸雷一般响起,久久在林肯第十八大街的上空萦绕。
地接吓得哆嗦的同时,听到了那声响雷般的、有着他所熟悉乡音的、令他吃惊到不能再吃惊的呐喊:
“我-扫-瑞-你-全-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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