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

时间:2012-05-25 14:57 来源:中国文学论坛 作者:何二开 点击:
  有个晚上,二楼的电话响了,听筒里的人在哭泣。耿耿说,“沃沃,是你!”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她爬起来看着窗户对面的公路,一片漆黑,随后就看到了扬长而去卡车的尾灯,她惊叫起来,“沃沃——妈——那是沃沃!”女人爬上楼来,什么也看不见,大声地呵斥耿耿“你癫

  绵绵的细雨在飘扬,野玫瑰正在开放,小草挤在一起,蓝色的花朵纷纷坠落,昏暗的树林垂向地面,野羊在哭泣。


  月亮已经上来了,瘸腿的女人还在用竹尾杈围菜园。女人平时穿裙子,镇里像她那样的女人闲空时都在搓麻将,而女人闲空时,总要带着三个很不乐意的孩子,穿过一条两边种了杉树的田间马路,再爬一段坑坑洼洼的煤车路,去山腰的那片菜地种菜。


  一束白光从山顶向山腰滑行,山的那边是全中国最富饶的地方。老人说,这座山从遥远的地方观望,整体上是肥硕的母鸡型,鸡尾朝着山的那边,鸡嘴朝着他们的家乡,那只鸡吃他们家乡的“粮食”,却将“蛋”下在了山的那边,所以山的这边比较穷,山的那边富有。


  有几个年轻人在老人们的反对下,花了几天时间人工打钻,在鸡嘴上点放了几十公斤炸药。那年的冬天遇到了百年旱见的山洪,那年小镇上的煤矿事故不断。老人说,惊动了山魂,必遭天灾。


  白光渐渐近了,一辆经过改装加固后的“东风”牌重卡车停在菜园前边的公路上,从车上跳下一个肥壮的男人,朝着菜园喊“耿耿、耿琳和沃沃”。女人沉默不语,耿耿和耿琳两个女孩听到声音便追打着飞奔追向卡车,男孩提着水桶拿着柴刀跟在瘸腿女人的后面。女人说,“你想快点就走到我前面去。”那叫“沃沃”的男孩说“不用!”他一下午都跟着那崩着脸的女人在菜园里劈竹杈,一直在朝着山的那边看,还差点劈到手。


  有两次,沃沃爬上了男人那待装南下的卡车,想去山的那边看看,男人却呵斥他下来。男人平时是很爱笑的人,喜欢吹芦笙。那女人也是音乐教师,在镇中学教了十几年的音乐,腿瘸前也喜欢笑。男人是因为爱好音乐才和那女人好上的,那时他是高大英俊的转业兵,在粮站开车,也是镇里第一个买轻卡拖煤到山那边的人,有一堆女人想跟她。


  女人有时也按键盘,却从来没有笑过。沃沃平时总在一旁静坐,喜欢盯着院子外面看。他也喜欢音乐,喜欢柔软的,像男人用芦笙吹出来的那一种,绵绵的,像水一样。他喜欢抚摸水的感觉,一辈子,想生活在有河的城市,应该还有桂花树。


  他也学过键盘,想像着那六十三个键,按着自己的感觉按下去,就会发出流水一样美的声音,如同用嘴吹口哨,只要用心去吹,就能吹好。那么简单却没有学会,每次按键盘时,就会想起女人那崩着的脸,那瘸了的腿。女人跌断腿时,沃沃已经来到山的这边。


  男人有一次出车前跟女人说:“你要留意一下沃沃,那死崽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让人很担心,还有两次爬上了我的车,想去山的那边,被我呵斥了下来,随时都像一副要逃跑的样子。”女人说,“你这条癫狗,他还有哪儿可逃啊?”男人说:“我也说不清,有时我看见他就难过,人家说养条狗都会对主人摇尾巴,可是我养了他十三年,还好像是陌生人。”女人说:“你是不是真癫了!”男人说:“你算算啊,我从山的那边把他抱回来已经十三年了。”男人将重卡打足了气压,慢悠悠地开出了小镇。


  白雪飘飘的年冬天,小镇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冷裂的北风从山谷卷起冰雪冲向山项,再冲向山的那一边,山顶上的一棵百年古松被冰雪压断。很多人从山的那边赶回家过年,回来的人说,山的那边女人还穿裙子,男人还穿衬衫。山的那边是一年四季都看不到雪的。他想去山的那边看看,路上已经积了很厚的雪,有车滑进了山沟,已经很少有车出入。


  大年三十,镇上在大礼堂里举办酒宴和大礼堂外广场举办“年夜族人聚会”,全镇的男性都是几乎清一色同一个姓,除了沃沃。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辈,见过世面相互吹嘘的年轻人,还有无拘无束的孩子们,兴奋地聚集在那里,聚集在那还保留毛主席语录的礼堂里里外外。礼炮,烟花,火星,米黄色的腌猪肉,浓烈的白酒……男人与女人向长辈们敬酒行礼,耿耿、耿琳兴奋拉着沃沃的手在孩子群中跳……只管跳,什么都不用想,开朗的男人,抑郁的女人,温柔的耿耿,傲慢的耿琳,生活就像在写小说,统统放在一边,只要音乐,只要放肆的伙伴。


  感谢祖宗,感谢神灵,这个小镇好像在一夜之间暴富起来,沃沃来这里时,煤碳还不到三十块钱一吨,只有山那边少数戴粗链子,穿花衣、剃平头的胖男人开着尖嘴的解放轻卡来收购。那时那写有毛主席语录的礼堂也有活动,经常会放一两次电影,他读书的学校因为拆建教学楼,他和耿耿还在礼堂里读了一年的书,黑板的背后是主席台,主席台左右分别立有两顶方型大柱子,一边写着“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另一边写着“伟大的毛泽思想万岁”,主席台的后墙则写着鲜红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沃沃在礼堂上学时,每天总在念那墙壁上的字,想山的那一边,还有就是想老师的脚,那时教沃沃的是一位年青的女老师,喜欢穿肥大的白塑料拖鞋,却总穿着一双黑尼龙袜,他一直想看看老师的脚趾。


  女老师从一年级一直教到他小学毕业,她本来有机会调往城里,可是她还是坚持呆在小镇上,直到她被一个学生的石块砸中。


  那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有机会去考重点初中,可是品行不好,经常在学校里打架,女老师将名额让给了别人。会考结束要离校了,那天女老师正在水井边洗衣服,那孩子捡起一块石头就朝着她的脑壳砸了去,老师倒在了小溪里。她倒下去的那一刻,书上写二十多年前的情景浮现在她的眼前:一群学生在街对面的楼房阴影里毒打一个女人,那是他们的老师。有一些人在围观,仿佛看一部童年时代的默片,暴力变得那么柔和,击打的手在舞动……那女人把脸颊紧贴着大地,一劳永逸地闭上了眼睛。


  她一直怀疑书里的情节,孩子是纯真和善良的。她从医院出来后就再也没回过小镇。


  男人第一个从市供销社买来一台绿色解放牌轻卡,后来积资买了蓝色东风,再后来是红色重卡;一切都在变,小镇也在变,不经意间,过去的瓦房都变成了洋楼,家家户户门口都摆了重卡车,有些人家还买了奥迪、奔驰,煤炭已经长到300多块钱一吨,年长的打矿,年少的拉煤跑长途去去清远,去广州,一直都是去山的那边,只有那座礼堂不曾改变。


  尽管那只被爆破嘴的母鸡还在偷吃他们家乡的“粮食”,还是将“蛋”下在山的那边,小镇的人却已经不恨它了,感谢那拿炸药去炸鸡嘴的人!烟花映红了山头,像一抹嫣红印在一匹白色的织锦上。篝火夜,沃沃一直想着去山的那边看看,山的那边是否也烟花灿烂?


  木炭篝火淡去,酒坛喝空,烟花燃尽,男人醉倒在礼堂外的雪地上,浑身沾满了雪水。女人找人开车送男人回去,沃沃说,“我可以开回去。”女人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还是找人去了。沃沃十三岁就跟男人请的司机学会了开重卡,而男人和女人却不准他动,只要他们看见,他们都会很大声地呵责他。


  男人醉卧在重卡驾驶室占了太多的座位,沃沃和耿耿走路回去。天气好冷,沃沃脱下风衣给耿耿披上,耿耿拒绝了,又穿上了。


  已经快到凌晨,祖庙的钟声响了,人们开始放烟花,整个小镇飘逸着欢乐的空气。耿耿说:“沃沃,年初一了,我们已经十八岁!”沃沃就那样默默地站在那里,看那绽放的烟花,燃烧了,绽放了,美丽了,一瞬间便化为尘土,犹如苦短的人生,美丽的童年好像只在短短的一瞬间便消失了,转眼他已成年,耿耿也成年。他来小镇时耿耿才上幼儿园,还尿裤子,后来他们一起读小学一年级,一起毕业考重点初中,再后来耿耿上了师范。


  他揽住了耿耿的肩,耿耿已经很高了,很长的头发,再过六个月就从师范毕业,急着找工作。


  “成年了,也迷惑了,不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沃沃盯着说话的耿耿看,他从没想过以后的路怎么走,他在省重中学一中念高中,他在两年前考高中时还差2分,为了把他弄进一中,男人花了一万块钱。


  沃沃说,“回去啦,耿琳肯定在放烟花!”


  耿耿说,“沃沃,你在学校有没有女孩子喜欢你?”


  沃沃盯着耿耿看,他在学校里没有留意过女孩子,一直自卑,从5岁就开始自卑,初中,高中,都花掉了男人一笔建校费,有时他拼命地读,考初中,考高中,想拿到重点中学的粉红色录取通知书,亲自给女人看,想看到女人笑。可是每次都失望,自己、男人、女人还有耿耿,每次不仅让自己还让家人满怀希望又失望至极,连做梦都没有考试成功过,常虚出一身冷汗。


  他上课老走神,没专心听过一节课,整日都在想山的那边,他离开那里时应该是5岁,那边的什么印像都没有了,爸爸的脸,妈妈的脸,山那边的一切,除了横穿的尖头老解放,刺耳的刹车尖叫,爆了皮的轮胎从他眼前滑过。后来男人把他带到了小镇,女人改叫他“沃沃”,叫起来感到丰足而温暖。


  他想记起山那边的很多东西,却又慢慢遗忘,成了生活中沉重的负担,生命中最大的苦恼一直困绕着他。


  沃沃说,“回去啦!”


  耿耿转身挽住了沃沃的手腕,“你在学校里绝不能谈恋爱!”耿耿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说给沃沃听。她想他应该会和她一直生活在一起,像现在一样。他是水一样的男孩,她喜欢跟他在一起应该与水有关。在小学的一堂“自然课”上,上课的女老师用杯子装来一杯清澈的泉水,要他尝水的味道,他说,“是甜的!”全班的同学笑了,女老师也笑,除了耿耿,她知道他在课本上“水是无色无味的液体”下面划了横线。


  他喜爱水,“甜”就是他对水的印象。那节“自然课”后,他就成了她心中清澈纯净的水,无论何时,给她的感觉总是安全和放松的。


  如此憎恶轮胎元宵到来之前,小镇上发生了一起特大交通事故。镇上的一户人家喜欢用煤气,而小镇上的人一般用煤,没有煤气站,那户人家进城去灌煤气,回来时将气罐放在了中巴后箱里,行驶在半路时,煤气罐在晃动中发生了爆炸,全车二十多个人,连尸骨都找不全。


  山上的雪已经融化,男人在那次醉酒和那次事故后就已经很少再只芦笙了,他本来也坐在那趟爆炸的车上,去学校帮耿琳交学费回家,闹肚子,坐了下一班。男人说,他好像有点老了,特别喜欢想从前的事,他还记得从部队里回来那天的情形,仿佛就在昨天。


  那是一节绿色的车箱,他和几个战友就在那节绿色的车箱上,聊起了以前的恩恩怨怨。一个战友拖起一根挑行李的木棒,砸在了车窗的玻璃上,他一脚把那战友踹倒,几个穿军装的人扭打在一起。曾经有很多的梦想,全破灭了,恼恨那虚度的青春。


  乘警来了,他们围住了乘警,“我们在前线卖命,你们就在后方享福,狗娘养的,你有种就把我们抓起来啊。”下车后,所有的恩怨都了结了,微笑着,拍着肩告别。


  男人投资的煤矿开始赚大钱,不再想开重卡,到处放风,有合适的价钱就把它卖掉,一辈子都在开卡车,在部队里,在粮站,后来自己单干。


  周末,女人回娘家去了,男人因为闲不住要去矿区装煤去山的那边,那一夜沃沃一整夜都合不拢眼,床板总在咯咯地响。窗外的月光很亮,他想去山的那边看看。他爬起来,从衣柜里抓起了几件衣服,拿上了所有的积蓄,乘着月光,朝着山的那边拼命地奔跑。


  终于跑不动了,他喘着粗气,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一束白光从山脚爬了上来,靠近了他的身后,他捂着眼睛,看见了男人红色的重卡,沃沃猛跑,男人开着卡车追到他的身边,从车上爬下来,猛追几下,喘着粗气停下来。“你这死崽,我知道你一直在怨恨我,那次事故不完全是我的错,是你爸从拐弯处横穿到马路中央,而且我也负出了代价,赔了你妈5万,1985年的5万啊,倾家荡产,后来还精神崩溃,而你妈却把你扔在你爷爷那里,拿着钱跑了。”


  男人在出了那次车祸后曾经被逼疯了,为了赔那5万块钱,他把卡车卖了,剩余的一点资本和镇上的兽医合伙买了几只羊,一头牛。按兽医的想法:让牛和羊交配,一窝下几只羊,而羊又像牛一样壮。采精,受卵,眼看成功了,又流产了,羊肚子承受不了硕大的牛仔,连兽医都开始觉得荒谬,退却了。男人却对“科学”深信不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羊圈里。终于有一只身强体壮的羊产下了几只“牛羊”,男人激动得想掉眼泪,感谢上帝的公平,尽管让他受了很多磨难。那场车祸让他赔光了家产,那教音乐的女人为了补贴家用,暑假时跑去煤矿装煤,从梯板上摔下来,摔瘸了腿。


  “牛羊”在一天天疯涨。夏天,小镇刮过一阵西风,罩起了浓雾,稻田里刚出苞的稻穗一夜之间便大片大片地变白。男人的“牛羊”开始咳嗽,随后几天便全部瘫死在羊圈里。男人的头上冒出了白发,精神崩溃,爬上羊圈的屋顶,跳下来,幸好一个打草的人放下草担子看热闹,男人正好摔在草担子上,再摔在地上。男人住进了医院,一个星期后转入了精神病院,两个月后帮别人去开卡车了。


  沃沃也停了下来,他说,“我只是想去山的那边看看,只是去看看,看看就回来。”男人说,“山的那边你熟悉的东西已经没什么啦,你记得的那个煤场已经被铲掉,火车站也铲平了,只剩四条轨道。如果你真想去看,我明天装好煤就带你去山的那边,你现在这样去不冷死就会饿死!”


  他犹豫了好久,还是爬上了男人的卡车,男人说,“你这死崽,要不是耿耿叫我,今天就是不冷死都会饿死你,整整一座山上下100多公里,没有一家饭店和旅馆,只有几家补轮胎的,大正月的也没开业。”后来就开始沉默,直到院门口,天空露出了白光,天已经微亮。男人说,“你进去睡会儿吧,我装好煤回来就叫你。”


  他下了车,男人将座椅放倒,将驾驶室里的灯熄了,双手捂着脑袋沉思起来。他慑手慑脚地打开了大门,摸上二楼卧室。耿耿站在二楼过道的中央,他不知所措,他说“你怎么在这?”


  她掉下了眼泪,“你去哪儿?”


  “我只是想去山的那边看看,看看就回来。”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离开这里,你受不了妈冷漠的脸,可是你也要体谅她,她一直生活在阴影里,对于一个站在讲台的音乐教师,那条腿给她带来了一辈子的痛。”


  “耿耿,你胡说什么啊?我只是想去山的那边看看,看看就回来!那边的一切我都遗忘了,很痛苦!”


  他打断了耿耿的话,又仔细地想耿耿的话,真的,他好像一直想逃,找不到方向,生活里的事好像从来没有顺心过,也从来没有主动亲近过女人,十三年了,连一声“妈”都叫不出口。


  窗外,天已经亮了,男人将重卡打足了气,朝着山窝矿区的方向,慢悠悠地开去。他将背包放进衣柜,和衣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到中午,耿耿就坐在他的身边。小时候她一直喜欢睡在沃沃的房间里,到她大一点的时候,她就睡自己的房间了,但她还是很喜欢沃沃的房间,总是很整洁,纯棉的被套和枕套,图案总是选择浅红的玫瑰,阳台上养着各种各样的花,像他人一样文静。


  中午,女人从娘家回来,沃沃起床洗脸。女人说,“沃沃,你是怎么睡觉的?什么什候了?”沃沃说,“啊?”他一直朝着窗外看,男人的车应该会装煤回来了。


  院子外有人敲门,女人去开了,跟那人谈了几句便晕倒在地。


  男人的车出事了,他那天装三十多吨的煤下一个陡坡,由于刚融过雪,前轮将舒松的泥土压了下去,凸起的石头将前轮挤爆,男人的重卡只一下子就栽进了山谷。


  男人的尸体拉回时已是晚上,阴冷的天又开始下雪,男人的脑壳已经裂开,那张胖脸已经变得酱紫,有人在帮他做入殓前的洁身。亲戚都来了,七手八脚地在料理后事,女人伏在尸体旁边已经哭不出声来,耿耿和耿琳抱着哭,沃沃瘫坐在湿地上抽泣。


  突然耿琳大叫起来,“都是沃沃害的,要不是爸爸昨晚去追他,爸爸今天开车时就不会分神,爸爸就不会死!”所有的目光,混所有的疑惑、怨恨,都堆在了他身上。哭得变了形的女人,疑惑的耿耿,愤怒的耿琳,他只想死。生活中什么让他惧怕?是男人和耿耿不信任的眼睛,一直以来都因为有他们温柔的眼睛而感到生活的温暖。他从地上爬起来,挤出了人群,飘雪夜,他朝着山的那边的方向,边跑边哭。


  他不会再回来时光如梭,离男人出事已经一年了,女人在男人出车祸后就不再去教音乐,很多时间都呆在那片菜园里。耿耿已经找到工作,在镇中学教音乐,耿琳已经上高中。


  “沃沃那死崽真的好狠,走了这么久都没给这里打一通电话!”有一天,女人吃饭前唠叨。


  耿琳说隔壁的阿姨看见了沃沃,他在帮一辆蓝色重卡车换轮胎。耿耿惊讶地盯着耿琳看,女人的脸变得煞白。


  胡乱地吃过饭,女人和耿耿去了那看见沃沃的阿姨那里,那看见沃沃的女人描述了当时的情景:还是那样一个孩子,个头高了,一头凌乱的长发,光着全是排骨的上身,整个人弯成一个不规范的“C”字母,使劲地在扳撬轮胎螺丝的长撬棍。


  那不像是曾经生活在她们这里的沃沃!那孩子那么文静,头发总是很整洁,眼睛大而有神,看着他长大,从来没有光着身子过,从来没有,那缺乏休养。


  那看见沃沃的阿姨曾走到他身后叫过他,看到那女人时,撬棍打了滑,他摔倒在地,撬棍砸到了他的脚。


  那看见沃沃的阿姨问过沃沃,在山那边有没有找到亲人?他说,“没有,那边什么人都没有了,爷爷过世了,那丢弃孩子的女人从来都没有回来过。”


  女人想掉眼泪,她遐想要是她亲自在他身后叫他,那是怎样的场景?他应该会惊讶地摔倒在地上,撬棍砸到了他的脚。他从地上爬起来,跪在了她的面前。空气凝固成秋雨洒落在他的长发上,再沿着脸颊流向他颤抖的嘴唇,他抿着嘴吹掉了那混杂着咸味的雨水。


  她应该会原谅他,或许她早已经原谅他了,甚至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错,她也没有深深地责怪他,她已经有些相信迷信,一切都是命运安排的,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回来时,女人说,“以后不要再提那没良心的死崽!”


  过完了春天,小镇开始阴雨连连,女人却经常往菜园里跑,很让耿耿很担心。女人说,“菜园里菜长得好,看着就开心!”耿耿知道,女人是因为有人说看见了沃沃在开卡车,想有一天沃沃从卡车上跳下来,可是每次都让她失望,沃沃从来没有出现过。


  有人帮耿耿提亲,提亲的对像是镇中学校长的儿子。耿耿谢绝了,她去街边问过一次算命先生,先生说,她爱的人无论如何都会回到她的身边。一直以为会跟沃沃生活在一起,所以她相信沃沃一定回来。在那次提亲后,沃沃蓝色的重卡就一直出现在她的梦里,轮胎从她的脚背上碾过,却是神奇地没有一点痛楚;有时轮胎朝着她滚来,她却坐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她吓出了冷汗,从梦中惊醒。


  很多次在深夜她推开沃沃的房门,她希望沃沃从床上爬起来叫她,可是每次开灯,沃沃的淡红玫瑰棉被还是平铺在那里,阳台的花很多已经枯了,她每天浇水,可是还是慢慢地枯。她有时会厌恶那间房子,那间房子有太多的回忆,快乐的,悲伤的,憨厚的爸爸离开时惨不忍睹的脸,善良的沃沃离开时绝望的眼睛。总是抑制不住眼泪,那从心底深处涌出的泉水,很咸,很咸。


  好几次她把房门锁了,把钥匙故意乱扔,想忘掉它的存在,可是随后她又把它找回来,沃沃的花需要浇水了,她不忍心让它死掉,可最后还是全都死掉了。


  有个晚上,二楼的电话响了,听筒里的人在哭泣。耿耿说,“沃沃,是你!”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她爬起来看着窗户对面的公路,一片漆黑,随后就看到了扬长而去卡车的尾灯,她惊叫起来,“沃沃——妈——那是沃沃!”女人爬上楼来,什么也看不见,大声地呵斥耿耿“你癫了,那没良心的死崽去了山的那边,不会再回来!”女人回到房间却掉下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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