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北平城外的菜畦里不时有水打湿菜叶的噼啪后奋力侵入土中的舒哗声,拄杖硬生生的击触到碎石的磕磕绊绊声传来。城里的油灯应该早已尽灭,只有一些达官显赫的夜灯还疏疏落落的亮着。
黑夜下的黑影,男人每弯下腰灌溉一桶,那跛了脚都极扭曲的将洒下的月光一次次的碾了个零碎。
完成了这例行的工事,男人轻轻的推开半掩着的房门,将拄杖搁置在半满的米桶旁,倾下身子躺在了木床靠外的半边。靠里则酣睡着一个富腴的女人,响着微微的呼噜声。男人极小心的扯出女人身下裹压着的被边,盖在自己身上。这一伸手,似乎触弄进了女人脆弱的美梦里,女人本能而又无意的“嗯,嗯”着翻了翻身子,就又收复了一半的被子在身下了。
行将破晓,男人便穿起身来,伴着早叫的鸡鸣,和着零丁的狗豸的吠声颠簸着往城里去了。屋里的女人依旧酣憨的睡。——那是她的妻子。
北平就是北平,虽然改朝换代易换了京畿,但明清两朝帝都的气概,逸散起来是不会那么轻易的。但要说散的快的,是那大烟枪里一柱柱徐徐上升的烟霭。其实烟雾散的再快又哪里会有袍子里白花花的银子散得快?男人来到大烟馆,轻车熟路的坐下来开始用抹布擦拭起一杆杆直挺挺的烟枪来。
没过得多久,就有焦忍了一夜的熟客急不可耐的乘着黄包车赶来,甩甩袖子,扔下一块银元,伴着瘦巴巴的黄包车师傅“谢,谢谢老爷”的讨好声大步流星的直驱店内而来。
“哟,老爷,您来了。 快,快,里面请,还是老规矩罢?”
“嗯,嗯”老爷似乎有些不耐烦,将随身的鎏金烟枪慎重的搁在桌上。好像此时多说一句话,就多了千百份的不舒服。
不一会儿,男人端上刚沏好的小壶茶,给桌上的烟枪加足了烟料。老爷早已蜷卧在了铺设着青灰色棉褥的席榻上。男人赶紧又搬来一个圆木凳子来给老爷放脚。老爷是大家子弟,毋庸置疑的!但这腿伸的直轮了,形如枯槁的,比载他来的黄包车师傅更加疲萎,消瘦。老爷又抛出一块高傲的银元来,那面容就像是断了三年水源的枯树,干裂风化的不堪入目。
男人拾起银元来,一阵点头哈腰的恭维之后,拖着跛脚,走上两条街给老爷置办些糕点,这一来一去,能剩下80个大子。因为跛脚,走起来异常的困苦,因为怕老板嫌弃,拄杖是放在家里不敢带来的,这一来一回肯定是要比拉着肥冗的官老爷跑上88个胡同的黄包车师傅还要困苦的。
男人回到店里的时候,老爷伸直了的腿已经有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坐在一旁悠着劲儿的细细锤揉了。男人恭敬的将糕点恭敬的放下,又恭敬的将半满的杯子斟个八分满,紧接着又是一段恭维。直到老爷不耐烦的皱了眉头,轻摇烟枪示意他下去,才又点头哈腰的离去。
离去,可能是千山万阻,从此只能托月抒愁绪。可能是撒手人寰,从此阴阳两隔,只得祭奠道相思。但男人的离去,只是继续伺候其它老爷罢了。
店里来的散客,每天也不在少数。多是些闲杂的佣工,赌徒,或是成了瘾而丧心病狂败光了家业的乡间亩农。伺候起来,自然比逢迎老爷们来的简单随性的多。攀谈却是不可免的。
拿着媳妇陪嫁的首饰或是田屋地契换来的碎银子,虔诚的渴求男人多放哪怕一丝的烟叶的,比比皆是。
“我也只是个做工的,做不得主的。”男人说完中规中矩的添上个一星半点,这是合乎道理的。
散客们不像老爷那么阔绰,男人提早擦拭的那些烟枪也就派上了用场的。他们不进屋子坐,只是蹲在店门口,小一口,大一口的抽着。小口是舍不得一次抽上太多,大口,是害怕燃太久那白白逸散的可惜喽。也真是别有一番纠结的滋味。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即使是瑰魅如北平城,也是不忤逆这自然规律的。掌柜的盘点了银子,关了生意。男人借着昏暗的月光,踏着比月光还要黯淡的灯光拖沓着腿儿急忙忙的往城外的家里赶。
赶到家里的时候,月色敷盖的更加皎洁通亮了。男子轻轻的推开半掩着的房门,妻子照例又已经呼呼入睡了。男人掀开餐布,快快的扫清了桌上妻子做好的食物。把给老爷买点心剩下的80个钱放在空空的饭碗旁—算是明日的家用。便又撑起米桶旁的拄杖,往庭外浇菜去了。——米桶里的米还剩四分之一。
翌日初晨,男人照例起得很早,比往常还要早。看似平常,其实又有些不平常。男人是柱了拐杖的。
即使拄着拐杖,那走路的架势比起正常人来还是显得有些跄跄,平日里所受的坚忍可想而知的。
男人到时店铺尚未开门。男人豁达的席地而坐,将拄杖托到齐肩处,半闭着眼睛,歪着脑袋瞄准着初露的太阳。嘴也应和着发出“啪啪”声。不知是想到了怎样的高兴处,憨憨的笑个不停。
憨笑声未止,而吱呀声又起。男人缓过神来回头一看,原来是掌柜的来把点门开。
“哟,跛子,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一身长袍的肥掌柜从内里拆卸了门板,擎托着横堆在墙角,这便是一天营业的开端了。
男人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老爷,我今天来是跟您辞行的。”
“什么?跛子,你要到哪里去?”“是我给的工钱不够?还是怎么的。”老爷显得有些惊诧,连珠炮似的问。
“没的,掌柜。您说我一个跛子,承蒙您不嫌弃。给我一个糊口的活路,我自然是感激不尽的,不到万不得以,我是断然不会离开的。”
“是有什么困难吗?说出来,说不定我也帮得上。”
“我,我,我准备去,买把枪,我,我要杀倭寇。”
“倭寇?你疯了吗?我给你的工钱说不上封妻荫子,足够你吃穿用度略有盈余的吧?过你的正经营生不就好了吗?干嘛想去招惹这掉脑袋的煞星?”
“掌柜,我在这里六年了。从我来的第一天起,盼的就是今天了。六年前倭寇占了我东北,我忿恨难当,决定去参军,而人家嫌我脚跛,拒之军营外。所以我决定……”
“好了,别说了。”掌柜打断了跛子的话,转身进了柜台里,取出四十两大洋来给跛子。“算是我支援你的罢。”说完便上了楼,心事重重的样子。
跛子也不答谢,低了头若有所思。而后重新振作起精神,进店里收拾了行李。两件店里穿的衣衫,一个破木残雕的匣子。打点停当后,撑上拄杖,不留恋的径直往家里去了。
每日起早贪黑,跛子已经太多日子没享受过阳光亲昵的煨抚了。整个北平城都被烘焙的金灿灿的。金灿灿的城墙,金灿灿的柳畔,金灿灿的男人脸上也久违了金灿灿的笑。
男人取出两块儿银元,置购了两匹不错的绸子,两只母鸡,十斤肥猪肉。又在胭脂摊上挑了一盒不错的脂粉。
刚到家门,已经过了正午。房门掩的严严实实,还不时有朦朦胧胧的轻吟声透过门缝渗进门外男人的耳朵里。男人在门外不住的踱来踱去,踌躇的有些像大烟馆吸大烟的散客了。男人蹙了下眉头,瞬间做下了决定。将挂在拄杖上的肉卸下来挂在院墙外的钉子上,将两只鸡……
“啊~”屋内突然响起一阵歇斯底里的女人的嘶号声。不知是女人无意中从门缝中看见了男人的身影,还是受惊吓的母鸡的咯咯哒间接的促成了女人的惊吓。
男人见已经藏不住,索性推开屋子。屋内的女人赤条条的,身上还纠扯着一个赶忙把脸捂进被子里的光着屁股的雄性。桌上还有一堆未及清理的鸭骨头。男人并不动怒,平淡的将肉和脂粉都放到桌上,又将掌柜给的剩下的36块大洋推在胭脂盒上。而后大步流星的出了屋子关上房门,腿脚好像识趣的暂时灵光了。屋里只剩下惊心错愕的女人和慌了神扯裤衩的雄性。
男人拄着拐杖沿路南下,心里似乎没受什么太大的触动。男人早知道,因为自己和女人一天是吃不了米桶里四分之一的米的。女人也并不是疏忽,因为六年来跛子中午是没有回过家的,这也不是烟管老板苛刻不给假期,只是跛子对那每日跑腿儿剩赏钱的机会舍不得!遮着脸的,也必然是同乡。自己又即将走向一条不归路,不若留下些银两成全他们的美事吧。
男人一口气走了十几里路,天色也渐渐的有些昏暗了。男人凭着残存的记忆和强烈的执拗顺利的在天黑前摸进了山匪的大本营。
座落在一片繁华村落后的山坳坳里。前面是万家灯火,后面是打家劫舍。看似这么不搭调的组合,却真就这么直挺挺的立在那里了。
恰巧到了晚饭的时间,家家户户,炊烟袅袅。有饿急了的孩子的喧闹,还有老人无所事事坐在门沿安恬的晒着余阳。田埂间叼着旱烟扛着锄头收工了的壮年,受婆婆呵斥了的躲在里屋里泪潸潸的新嫁来的媳妇。世外桃源般宁静祥和。
男人耐着饥渴,穿过村子,就往山里去。拄杖已经磨的矮了几个厘米,走起来需欠着身子,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
山下有两个守卫,尽职尽责,跛子刚走到山下就被拦下盘问。
“喂,干什么的?上我们山寨来作甚?”
跛子并不慌张“我是来找你们家都统的,麻烦二位爷通报一声。”说完暗地里塞给他们一人一块银元。
两块坚实的敲门砖开道,很快的,跛子就被胖的守卫带到了都统面前来。
“哟呵,跛子!五年不见了啊,怎么有闲工夫……?”都统先是一番热情的叙旧。
“我是攒够了钱来买枪的。”跛子打断都统的话,斩钉截铁的道“虽然是五年前定下的价格,这里是我五年的工蓄,多付20块,一共88块,应该购得的。”说罢,放下怀抱着的破木残雕的匣子,打开,满满整整八行八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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